第749章 卸妝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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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知道那束捧花會砸在司儀臉上,我絕不會伸手去接。
張瀚宇當初跪著向我爸保證:“爸,我會讓您親手牽鴿鴿走紅毯。”
如今婚禮現場,他母親卻攔住輪椅:“親家公還是別上台了,影響形象。”
我哀求地看著張瀚宇,他卻避開我的眼睛:“田鴿,媽是為我們好。”
鏡子裏盛裝的我忽然變得極其陌生。
我端起桌上半杯紅酒,兜頭澆下,抓起婚紗狠狠抹過臉頰。
“這婚我不結了!我隻要我爸!”
從我指尖飛出的捧花,那道綴滿珠光白玫瑰的優美弧線,最終竟狠狠砸在了司儀那張錯愕的臉上。花瓣驟然炸裂開來,像一場沉默卻狼狽不堪的微型雪崩。
荒謬感遲一步襲來。如果早知道這束代表幸福的捧花會如此收場,我田鴿,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幾分鍾前,微笑著將它高高拋向身後那片祝福的人群。
就在那場滑稽的意外發生前,一切都還完美如同童話表麵最為璀璨的薄脆糖衣。巨大的宴會廳裏,水晶吊燈折射出千萬點炫目的寒光,像漫天懸浮的冰冷鑽石,落在滿廳賓客們華麗的衣飾上,落在堆疊如塔般精致的香檳杯上。空氣裏充斥著高級香水、昂貴雪茄和食物精心烹製的香氣,濃稠得幾乎凝固了時間。我穿著價值不菲的重工刺繡主紗,裙擺仿佛匯聚了整個銀河係的星光,沉重地拖曳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上。臉上精心描繪的妝容,完美得如同一副精心燒製的薄瓷麵具。站在璀璨的燈光下,我幾乎要相信這虛幻的幸福觸手可及。
隔著幾步之遙,我的父親坐在輪椅上,脊背卻挺得筆直。那套嶄新的藏青色西服,將他枯瘦的身體包裹得格外突兀,像掛在空蕩蕩的衣架上。他一隻手不受控製地微微蜷曲著擱在腿上,另一隻有些力氣的手,正徒勞地試圖撫平西褲膝蓋上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細微褶皺。他渾濁的眼睛裏,盛滿了小心翼翼的、幾乎接近卑微的歡喜,像個生怕給女兒添一點麻煩的孩子。這眼神,像一根極細極韌的鋼絲,刹那間勒緊了我的心髒,帶來一陣尖銳窒息的痛楚。
幾個月前的畫麵毫無征兆地撞入腦海。張瀚宇,那個此刻正站在我身邊、西裝革履的男人,曾經也穿著筆挺的襯衫,單膝跪在我家那間光線暗淡、彌漫著陳舊藥味的小客廳裏。他仰望著我父親那張因中風而明顯僵硬、表情難以自控的臉,眼神灼灼,聲音清晰鄭重地穿透了那份令人不適的寂靜:
“爸,您放心,”他伸出手,緊緊抓住父親那隻唯一還能艱難抬起的、布滿褶皺的手,“婚禮那天,我一定讓您親手牽著鴿鴿走上紅毯。讓她漂漂亮亮地嫁給我!您一定得在台上,在那兒看著我們。”
父親那隻顫抖的手,被他用力握著,手背上鬆弛的皮膚微微顫動。父親似乎想點頭,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最終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模糊的、意義不明的咕噥。然而那雙黯淡的眼睛裏,卻第一次迸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彩,一種被鄭重承諾、被納入盛大儀式的光彩。那道光,純粹得讓人心顫。
如今,那灼灼的保證言猶在耳,像一句刻在心上的銘文。此刻,我側過頭,目光落在我父親身上。那束專門為他定製的捧花,正穩穩地、帶著微微顫抖躺在他的膝蓋上。暗紅的絲絨緞帶纏繞著花莖,襯著他布滿老人斑、關節變形的手指——那是昨夜,他固執地用他那唯一還能較為靈活控製的三根手指,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如何牢牢抓住花束,如何在最完美的時機遞到我手中的樣子。
時間到了。
司儀那經過專業訓練、富含磁性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煽情,透過麥克風清晰地響徹整個宴會廳:“……此刻,讓我們屏息以待,請新娘的父親,牽著女兒的手,走過這人生最重要的一段……”
刹那間,所有的燈光似乎都聚焦過來。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裏莫名擂動的不安鼓點,推動父親的輪椅,準備順著那條特意為輪椅鋪設的、帶有輕微坡度的窄窄通道,走向前方那個光芒四射的中心舞台。一步,兩步……
就在我們即將觸碰到紅毯邊緣的時候,一道身影突兀地闖入了這片光線。我的婆婆,張瀚宇的母親,身著一件剪裁完美、價格不菲的深紫色禮服,像一堵無聲卻密不透風的牆,精準地攔截在我們麵前。
她臉上掛著禮節性的微笑,卻絲毫沒有抵達眼底。那笑容甚至沒有向我傾斜半分,而是徑直投向了我輪椅上的父親。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漠穿透了周圍的喧囂,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向靶心:
“親家公,”她微微傾身,姿態優雅得像在社交場合俯視一株不合時宜的植物,“您看,這上台……確實不太方便。孩子大喜的日子,還是圖個順遂圓滿。賓客們都在看著呢,您這樣子,影響整體形象,也影響鴿鴿的心情不是?”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父親那隻擱在輪椅上、難以控製的蜷曲的手,又掠過他腿上那束精心準備的捧花,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卻銳利如刀痕的嫌惡。
那嫌惡並未刻意遮掩,像一滴不慎濺落在昂貴絲綢上的汙漬,清晰可見。
一瞬間,所有的喧囂——水晶杯碰撞的輕響、賓客低低的談笑、背景樂隊流淌的抒情旋律——統統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抽離。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我清晰地聽見自己血液衝擊耳膜的轟鳴,甚至能捕捉到輪椅輕微晃動的細微聲響,好像父親全身都在難以遏製地顫抖。
我猛地轉過頭,目光像溺水者尋找浮木,投向身邊的張瀚宇。我的嘴唇無聲地顫抖著,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擠出破碎的氣音,帶著難以抑製的哭腔:“明遠……你說過的……”
張瀚宇挺拔的身軀似乎僵了一下。他的目光像受驚的飛鳥,倉皇地掠過我充滿哀求的臉,掠過輪椅上父親瞬間黯淡下去、仿佛所有光芒都被抽走的眼眸,最終,飛快地落在他母親威嚴冷峭的臉上。隻停留了短短一瞬,他便像被燙到似的猛地垂下眼皮,緊緊盯著自己鋥亮的皮鞋尖。喉結狠狠地上下滾動了一次,他重新抬起頭看向我,眼神飄忽不定,聲音幹澀緊繃得像一根快要斷裂的弦:
“田鴿,”他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鈍刀子割肉,“別任性……媽……媽她也是為我們好。大局為重,這麽多人看著,鬧僵了……對誰都不好看。”他不敢再看我的眼睛,飛快地補充道,“爸……爸在台下看著也一樣,心意到了就好,對不對?”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將我凍結。我甚至忘記了該如何呼吸。什麽“為我們好”?什麽“心意到了就好”?幾個月前那個跪在狹小客廳裏、信誓旦旦的男人,和此刻這個眼神閃爍、唯唯諾諾的身影,在我眼前劇烈地扭曲、撕裂……最終碎成了一地難以拚湊的殘渣。一股混雜著背叛、屈辱和荒謬的巨大洪流,蠻橫地衝垮了我勉力維持的所有堤壩。我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猛地向後推了一步,踉蹌著站穩,目光下意識地投向幾步之外那麵巨大的落地鏡。
鏡子裏映出一個盛裝的女人。雪白的頭紗下,是一張精心雕琢過的臉。粉底完美無瑕,掩蓋了所有瑕疵;眼線勾勒出嫵媚的輪廓;唇膏是嬌嫩欲滴的玫瑰色。華美的婚紗層層疊疊,綴滿了細碎的珠片和水晶,在璀璨的燈光下折射出令人暈眩的浮華光芒。
這是我嗎?田鴿?
鏡中的女人陌生得可怕。這身昂貴的試圖幫我縫補不小心被門把手刮壞的廉價裙擺的父親;那個為了今天能“體麵”地坐在輪椅上出席,硬是提前兩個月開始每天練習挺直腰杆、努力控製那隻不聽使喚的手臂的父親;那個在我試穿婚紗那天,渾濁眼睛裏第一次燃起亮光,含糊不清地反複嘟囔著“囡囡好看……像仙女”的父親……他的尊嚴,他卑微卻無比珍貴的期待,難道就隻值一句輕飄飄的“影響形象”?
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劇烈的絞痛讓我幾乎無法站立。那麵光潔的鏡子仿佛成了照妖鏡,照見了這身華麗之下醜陋的妥協和懦弱。強烈的惡心感猛地從胃底翻湧上來。周圍那些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身影,那虛偽的笑意,那壓抑的竊竊私語……一切都變得如此扭曲肮髒。
純粹是一種本能的驅使,一種撕碎這虛偽麵具的強烈欲望。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抓過旁邊長條桌上那杯幾乎沒動過的紅酒。昂貴的酒液在剔透的水晶杯裏晃動著深紅的光澤。沒有一絲猶豫,我手臂向後揚起,然後用力向前一潑!
冰涼的、帶著濃鬱果香的液體,狠狠地澆了我一頭一臉!粘稠的酒液順著精心梳理的發髻瘋狂流淌,瞬間浸透了頭紗,染紅了昂貴的白色蕾絲。濃烈的紅痕像醜陋的傷疤,迅速在臉頰和脖頸蔓延開來。刺骨的冰涼激得我渾身一顫,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瘋狂的清醒和決絕。
我扔掉空杯。碎裂的脆響淹沒在死寂中。
然後,在無數道驚駭、錯愕的目光聚焦下,我伸出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手——那手套曾象征純潔的新娘——一把扯住了胸前繁複的婚紗紗料。那昂貴的、代表誓約的潔白織物,此刻成了最好的抹布。我狠狠地、近乎狂暴地用它擦拭著自己的臉!不顧一切地抹!用力地蹭!眼線糊開了,像兩道絕望的黑淚;粉底暈染成一片狼藉;精心描繪的唇膏被粗暴地擦開、拉長,在臉頰和下巴上拖出一道道滑稽又猙獰的紅痕。
厚重的粉底和精致的彩妝被粗暴地剝離、揉搓、混合著紅酒,在昂貴的婚紗上、在我臉上塗抹出一副驚心動魄的、抽象而憤怒的圖騰。我大口喘著氣,透過眼前模糊的、被紅酒和淚水混合的視線,死死盯住張瀚宇那張因震驚和羞惱而扭曲變色的臉,最後,目光重重地落在他母親那張再也維持不住優雅、隻剩下一片震驚和憤怒的僵硬麵孔上。
積壓了一天的、甚至積壓了數年的委屈、憤怒、被輕視的疼痛,還有對父親那份深不見底的愧疚,終於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它們匯聚成一股火山熔岩般的力量,從我胸腔深處迸發出來!
“這婚——我不結了!”
我的聲音撕裂了死寂的空氣,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嘶啞和狂暴,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穿了這片精心營造的浮華假象。
我用盡全身力氣,指向輪椅上的父親。父親不知何時已深深埋下了頭,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輪椅扶手,指節泛白,肩膀劇烈地抖動,喉嚨裏發出壓抑不住的、野獸受傷般的嗚咽。
“我隻要——我爸!!”
最後兩個字,幾乎是從靈魂深處吼出來的泣血之聲。嘶吼回蕩在死寂的大廳裏,震得頭頂那片璀璨的水晶吊燈似乎都在微微搖晃。
吼聲仿佛抽幹了我所有的力氣。短暫的眩暈襲來,世界在眼前旋轉、模糊。但我沒有倒下。
我猛地轉過身,不再看身後那兩張驚駭欲絕的麵孔,也不再理會四周凝固的空氣和無數道針紮般的目光。父親那隻唯一還能活動的手,不知何時伸了出來,緊緊攥住了我的婚紗裙擺一角,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那力度,帶著一種絕望的依戀和悲傷的確認。
“爸,”喉嚨裏火燒火燎,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我們走。”
我彎下腰,身體擋住了所有窺探的視線,用力解開那隻緊緊揪住我裙擺的手。我的掌心覆蓋在他冰冷、布滿青筋和老繭的手背上,用力握緊。那是我生命裏唯一的真實和溫暖。然後,我迅速地解開輪椅的刹車裝置,發出輕微的“哢噠”聲。雙手穩穩握住輪椅的推手,不再有絲毫猶豫。
沉重華麗的婚紗裙擺拖曳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上,如同一條被斬斷的、沾滿泥汙的白色河流。我推動輪椅,義無反顧地朝著宴會廳那兩扇巨大的、象征出口的雕花木門走去。輪椅的橡膠輪子碾過奢華的紅地毯,發出沉悶的滾動聲,碾壓過我過去所有天真的幻想和可笑的堅持。
身後,短暫的死寂終於被打破。像一顆巨石投入凝固的死水,瞬間激起千層浪濤。有人驚叫,有人嘩然,椅子腿刮擦地麵的刺耳聲響成一片,混雜著張瀚宇氣急敗壞的嘶吼:“田鴿!你瘋了?!你給我站住!”緊接著是他母親那拔高八度、尖利刺耳的怒斥:“丟人現眼的東西!保安!攔住她!攔住那個瘋子!”
幾道穿著製服的身影帶著猶豫向我靠近。我沒有回頭,隻是將輪椅推得更快了一些,腳步沉重而決絕。擋路的華麗花籃被我輪椅的輪子毫不留情地撞開,嬌嫩的花朵散落一地,花瓣被碾入塵埃。
通往酒店大堂的走廊燈光柔和,卻映照著我臉上那副驚世駭俗的“妝容”。服務生們驚愕地停下腳步,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緊緊追隨著我們。我一直緊攥著父親的手,掌心一片冰涼粘膩,分不清是他的冷汗還是我的手汗。他的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喉嚨裏壓抑的嗚咽低低地、持續地在空蕩的走廊裏盤旋,像一隻瀕死小獸的哀鳴。
旋轉門緩慢地轉動著。厚重冰冷的玻璃隔斷了身後宴會廳裏那片狼藉的喧囂與刺骨的冰冷,卻暫時把我們困在了這個狹小、不斷循環的空間裏。每一次轉動,都帶來一次短暫、令人窒息的停頓,像是命運在無聲地嘲弄。
我緊緊握著輪椅冰冷的金屬推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父親的肩膀在我眼前微微聳動著,壓抑的嗚咽在狹窄的空間裏回蕩,混合著旋轉門電機低沉的嗡鳴,像鈍刀子割著我的心。每一次停頓,我都清晰地聽到身後遠處隱約傳來的騷動——或許是張瀚宇氣急敗壞的喊叫,或許是他母親尖利的怒斥,或許隻是看客們好奇的喧嘩——都被放大了無數倍,重重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快走…囡囡…” 父親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他那隻還能動的手死死抓住輪椅的邊緣,身體因為恐懼和屈辱而繃緊,仿佛下一秒,那扇旋轉門就會把我們吐回那個地獄般的宴會廳,或者…被後麵追來的人堵住。
輪子碾過旋轉門底部光滑的金屬門檻時,輪椅猛地一晃!父親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傾去,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門外一個穿著製服、原本隻是驚愕觀望的年輕門童猛地回過神來。他幾乎是撲了過來,雙手死死地拽住了輪椅的前輪,用盡全力穩住了它。
“當心!”門童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這一晃,讓我本就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幾乎斷裂。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昂貴的蕾絲。七歲那年的記憶碎片,帶著血腥氣和刺耳的刹車聲,毫無征兆地湧上來——瓢潑大雨的傍晚,放學路上失控衝來的貨車,父親將我狠狠推開時那張扭曲卻無比清晰的臉……然後是漫長的、充斥著消毒水和絕望哭泣的醫院走廊,醫生沉重的歎息,父親再也無法站起的雙腿……多少個日夜,我在噩夢中被這聲刹車驚醒,又在父親笨拙卻溫柔的安撫中漸漸平息。
此刻,相似的恐懼攫住了我,冰冷徹骨。我甚至能聞到記憶深處那股潮濕的鐵鏽味。
輪椅終於被門童徹底拉了出去,穩穩停在寬敞明亮的酒店大堂中央。我懸到嗓子眼的心髒才重重落回胸腔,帶來一陣虛脫般的眩暈,雙腿有些發軟。
“謝…謝謝…” 我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勉強對著門童擠出兩個字。
年輕的男孩臉上還殘留著巨大的震驚和不知所措,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我臉上那副驚世駭俗的妝容——混合著紅酒、淚水、糊掉的眼線和口紅,又迅速低下頭,目光閃躲,仿佛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他局促地擺了擺手,沒敢再看第二眼,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但眼睛的餘光依舊忍不住瞟向我們這邊。
大堂裏並非空無一人。幾個拖著行李箱的客人、辦理入住的夫婦、等待同伴的年輕人……所有的目光,在驚鴻一瞥之後,都像被無形的磁石牢牢吸住,聚焦在我們身上。那些目光裏,有純粹的驚訝,有毫不掩飾的好奇和探究,有因為目睹了巨大變故而產生的興奮閃爍,也有極少數一閃而過的、不易察覺的同情。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中央空調係統發出的單調低鳴。時間被拉得粘稠而漫長,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
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幕牆肆無忌憚地傾瀉進來,在地麵上投下明亮到刺眼的光斑。這光線毫無遮攔地打在我臉上,火辣辣地灼燒著皮膚,也清晰無比地映照著我這一身的狼狽。殘破的妝容,沾滿酒漬和汙痕的昂貴婚紗,散亂的頭紗……狼狽不堪。
輪椅上的父親,在短暫的、因為輪椅晃動而引發的驚恐之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深深地埋著頭,枯瘦的脖頸彎折成一個脆弱而屈辱的弧度,幾乎要埋進嶄新的藏青色西服裏。隻有那隻擱在膝蓋上的手,那幾根曾經笨拙練習抓握捧花的手指,在不受控製地、極其細微地抽搐著,像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他不敢抬頭,不敢去看周圍那些目光,甚至不敢看我。巨大的羞恥和自責仿佛化作了實質的重量,沉沉地壓垮了他本就佝僂的脊背。他喉嚨裏那壓抑的嗚咽,變成了更輕微、更像瀕死小獸般斷續的抽噎,幾乎細不可聞,卻比之前的痛哭更讓人心碎。
這沉默的煎熬比任何斥責都更讓我痛苦。是我把他帶到這裏的,是我讓他滿懷卑微的期待,又是我親手將他推入了這無地自容的境地。婚禮成了他尊嚴的絞刑架,而我,無可辯駁地是那個遞繩子的人。
“爸……” 我哽咽著蹲下身,試圖去握他那隻蜷縮的手。指尖觸及一片冰涼。
就在這時,旋轉門再次發出規律的低鳴,新的身影被“吐”了出來。不是張瀚宇,也不是他母親,而是兩個穿著深色西裝、別著酒店安保胸牌的彪形大漢。他們麵無表情,目光銳利如鷹隼,精準地鎖定了我們。其中一個對著肩頭的對講機低聲說了句什麽,步伐沉穩地朝我們走來。
仿佛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心髒驟然緊縮,冰冷的恐懼再次攫住了我。他們要幹什麽?阻攔?強行把我們帶回去?在眾目睽睽之下?
我幾乎是本能地猛地站起身,用盡全身力氣將父親的輪椅向後一拉,擋在自己和大漢之間,像一頭被逼到絕境、準備殊死一搏的幼獸。我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憤怒而尖銳變形,帶著破音,響徹了瞬間更加寂靜的大堂:
“別過來!離我們遠點!誰敢碰我爸一下試試!”
保安的腳步頓住了,臉上閃過一絲錯愕,似乎沒料到我這狼狽不堪的新娘反應會如此激烈。他沒有再逼近,隻是停在幾步之外,用公事公辦、毫無波瀾的語氣說:“女士,請不要激動。我們沒有惡意。請您和這位老先生暫時不要離開酒店範圍,我們經理馬上就到,需要和您溝通一下後續事宜。”
後續事宜?什麽後續?賠償?道歉?還是要把失控的“瘋子”和“影響形象”的殘疾人“妥善處理”掉?
“沒什麽好溝通的!” 吼出這句話時,我的身體都在微微發抖,“讓開!我們現在就要走!” 我不管什麽經理,不管什麽賠償,我隻想立刻、馬上帶父親離開這個受刑場!
保安皺了皺眉,顯然沒有讓開的意思,隻是用身體形成了一種無形的阻攔姿態。局麵僵持住了。空氣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周圍的目光更加灼熱,充滿了看戲的興奮。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道帶著憤怒、喘息粗重的聲音穿透了凝固的空氣:
“田鴿!”
我猛地回頭。
張瀚宇的身影終於從那扇旋轉門裏擠了出來。他跑得頭發散亂,昂貴的西裝領口被扯開了,臉上混合著汗水、屈辱和一種即將爆發的狂怒,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他完全無視了那兩個保安,血紅的目光死死釘在我身上,大步流星地衝過來!
“你這個瘋女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他咆哮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嘶啞顫抖,一隻手指著我,指尖幾乎要戳到我的臉上,“你把我的臉!把張家的臉!都丟盡了!丟得一幹二淨!你滿意了?!”
他胸膛劇烈起伏,唾沫星子幾乎噴濺到我狼藉的臉上:“就為了一個殘廢!一個連路都走不了的殘廢!你毀了我們的婚禮!毀了一切!” 他口不擇言,每一個字都淬著毒液,“看看你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以為你是誰?!你跟你那個殘廢爸一樣,都是上不了台麵的東西!”
“殘廢”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就在張瀚宇那隻因為憤怒而指向我的手猛地抬起,似乎想要抓住我搖晃的瞬間,輪椅上的父親,毫無預兆地爆發了!
“呃啊——!!!”
一聲如同野獸受傷瀕死般的、淒厲到極致的怒吼,猛地從父親那無法順暢發聲的喉嚨深處迸發出來!那聲音嘶啞、破碎,卻蘊含著一種足以撕裂靈魂的痛苦和憤怒!他那隻一直蜷縮的手,那隻剛才還冰冷顫抖的手,此刻卻像灌注了回光返照般的驚人力量!
他用盡了此生最後的、全部的力氣,驅動那隻枯瘦的手臂,狠狠地、毫無征兆地掄了起來!目標不是張瀚宇,而是他自己根本無法動彈的、毫無知覺的雙腿!
“砰!”
一聲沉悶而令人牙酸的撞擊聲響起!
父親那隻僵硬、嶙峋的拳頭,裹挾著他所有的屈辱、憤怒和無能為力的滔天恨意,狠狠地、結結實實地砸在了自己蓋在西褲下的膝蓋上!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
整個金碧輝煌、人影憧憧的大堂,陷入了一片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所有的喧囂——空調的低鳴、遠處的交談、旋轉門的嗡響——瞬間被抽空。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無數道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死死釘在輪椅上那個劇烈顫抖的身影上。釘在他那隻剛剛完成自殘般撞擊、此刻無力地垂落下來、指節處迅速泛起青紫的拳頭上。
張瀚宇僵在原地,臉上的狂怒和猙獰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凝固、碎裂,隻剩下難以置信的空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源自本能的驚悸。他那隻抬起的手,還滑稽地懸在半空。
那兩個保安也徹底愣住了,臉上職業化的冷漠被巨大的震撼所取代。
父親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像破風箱般起伏,渾濁的雙眼因為極致的痛苦和絕望而布滿血絲,死死瞪著虛空中的一點。那隻用力砸下拳頭的手,無力地垂在輪椅旁,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指關節迅速腫脹淤青。
那沉悶的一聲“砰”,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地、徹底地砸碎了我心髒周圍最後一點堅硬的殼。
“爸——!!!”
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終於衝破了我的喉嚨,帶著血沫的味道!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眼前那張布滿皺紋劇痛扭曲的臉。
我猛地撲跪下去,死死抱住父親那隻砸傷的手,用自己滾燙的淚水和冰冷的嘴唇去觸碰那迅速腫脹的淤傷,仿佛這樣就能撫平他內心那撕開裂肺的劇痛。我感受到他全身都在劇烈地痙攣,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被徹底撕裂的枯葉。
“爸…爸…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 我語無倫次地哭喊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恐慌淹沒了我,“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爸…你看看我…你別嚇我…”
混亂中,我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僵立如石雕的張瀚宇,那一刻的眼神,大概是我此生最刻骨、最絕望的詛咒。
“滾!” 這個字,耗盡了我肺裏最後一絲空氣,聲音不高,卻冰冷徹骨,帶著瀕死的嘶啞,“張瀚宇…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
張瀚宇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他嘴唇哆嗦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麽,目光撞上我懷中父親那劇烈顫抖、青紫腫脹的手,又猛地對上我淬了毒般的眼神,最終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他像是被那目光狠狠燙到,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種近乎狼狽的茫然和…恐懼。他不敢再看,猛地轉過身,步伐踉蹌地衝向了另一扇旋轉門,身影倉惶地消失在玻璃的轉動中。
那兩個保安麵麵相覷,反而尷尬地後退了一步,再不敢上前阻攔,隻是用對講機低聲急促地匯報著什麽。
我再也顧不得周圍的一切。所有的體麵、羞恥、憤怒,在父親那隻傷痕累累的手麵前,都化作了齏粉。我用盡全身力氣,小心翼翼地把父親那隻冰涼顫抖的手緊緊捂在自己的臉頰上,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爸…沒事了…我們回家…現在就走…我們回家…”
父親渾濁的眼睛終於緩緩轉動了一下,目光吃力地聚焦在我臉上。他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艱難氣流聲,過了好幾秒,才極其微弱地、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
“囡囡…疼…不疼…” 他那隻被我捂著的手,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指頭,吃力地想要碰碰我臉上被紅酒和淚水浸濕的地方,“…爸…沒用…”
“不疼…爸…一點都不疼…” 我拚命搖頭,淚水洶湧地砸在他青紫的手背上,“我們回家…回家吃您煮的麵…”
我用力撐起發軟的膝蓋,重新站起來,雙手再次緊緊握住冰冷的輪椅推手,仿佛那是支撐我不倒下的唯一支柱。這一次,我的手臂沉穩如山。我推動輪椅,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理會任何目光和竊語,徑直朝著酒店那扇通往外麵喧囂世界和熾熱陽光的大玻璃門走去。
沉重的婚紗裙擺拖過光潔的大理石地麵,沾染著酒漬和塵埃,發出沙沙的聲響。輪椅平穩地從兩個僵立的保安身邊滑過,這一次,再無人敢上前阻攔半步。
巨大的玻璃門感應到我們的靠近,無聲地向兩側滑開。
外麵撲麵而來的,是七月正午時分灼熱、喧囂、帶著汽車尾氣味道的真實氣流。如同投入了一片洶湧的、滾燙的海浪之中。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