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4章 往事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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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嘴唇劇烈地蠕動著,喉頭哽咽,想說些什麽,最終卻隻從幹裂的嘴唇裏擠出一個嘶啞的字:「……好。」
    林逸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肩膀,那份無聲的安慰與支持,比任何話語都更有力量。隨後,他便和雲夢仙子一起,走到了不遠處的石亭中坐下,將整個空間都留給了他。
    熱水洗去的是身體的汙垢,衝刷的卻是靈魂深處的屈辱與絕望。當張遠換上那身幹淨的青色長袍,從氤氳的水汽中一步步走出來時,他整個人都仿佛變了。雖然依舊瘦削憔悴,但腰杆卻挺直了,那雙渾濁的眼睛裏,重新燃起了一絲屬於修士的銳氣。蓬頭垢麵之下的本來麵目,終於顯露了出來,依稀還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內門弟子。
    他走到石亭前,對著林逸和雲夢仙子,雙膝一軟,便要跪下,卻被一股柔和而強大的力量托住。
    他深深地、鄭重地彎腰,行了一個九十度的大禮。
    「青雲門弟子,張遠,多謝林師弟救命之恩,多謝仙子援手之德!」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苟延殘喘的乞丐,而是青雲門的弟子,張遠。
    林逸連忙起身扶住他:「師兄,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快坐。」
    他將張遠按在石凳上,又親自為他斟滿一杯靈氣四溢的香茶。那濃鬱的茶香沁入心脾,讓張遠緊繃了數年的神經,終於有了一絲鬆弛。
    雲夢仙子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坐著,如月華凝成的素手端著茶杯,目光清澈而寧靜,仿佛一位最完美的傾聽者。
    亭中一時陷入了死寂,隻有茶葉在熱水中舒展的細微聲響。
    張遠端著茶杯,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青筋畢露。他在組織語言,或者說,是在鼓起勇氣,去麵對那段足以將任何人心智碾碎的血腥記憶。那段記憶太過沉重,太過絕望,每一次回憶,都像是在用鈍刀一遍遍地淩遲自己的靈魂。
    林逸也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陪著他。他知道,有些傷口,需要時間來揭開。
    許久,許久。
    張遠才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卻帶著劇烈的顫抖。他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砂石在摩擦,一字一頓地開口了。
    「師弟……宗……宗門……沒了。」
    僅僅五個字,卻像五道滅世的驚雷,在林逸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嗡——!
    林逸隻覺得眼前一黑,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後猛地捏爆!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劇痛瞬間攫住了他的神魂,讓他連呼吸都停滯了。
    盡管在看到張師兄那副慘狀時,他就已經有了最壞的預感,但當「沒了」這兩個字如最惡毒的詛咒般從師兄口中吐出時,他的一切僥幸,一切希冀,都在瞬間化為齏粉。
    他的腦海中,無數畫麵如潮水般湧來,又瞬間破碎。
    嚴厲卻總在關鍵時刻護著他的師父,將他逐出師門時那雙失望又痛惜的眼睛;總是笑眯眯塞給他丹藥、罵他「小滑頭」的丹堂長老;守著藏經閣,最喜歡拉著他講上古神話的白胡子師叔;還有後山演武場上,那些與他一同修煉、一同闖禍、一同被罰、一同在月下醉酒高歌的師兄弟們……
    那些鮮活的麵容,那些溫暖的記憶,此刻都隨著這兩個字,化作了一片冰冷死寂的灰燼。
    林逸的臉色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之前所有的溫和與平靜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足以凍結靈魂的森然。他周圍的空氣溫度驟降,石桌上的茶水表麵,竟凝結出了一層薄薄的冰霜。他沒有打斷張遠,隻是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脆響,仿佛要將自己的骨頭捏碎。
    「是什麽時候的事?誰幹的?」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平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麵,但那平靜之下,是足以焚天煮海的滔天怒焰。
    張遠的眼中流淌出無盡的悲痛與刻骨的恨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的字句:「就……就在你失蹤後大約半年……是……是天煞宗和血影門那群豬狗不如的畜生!」
    「天煞宗?血影門?」林逸的眼中寒光爆射。這兩個名字他有印象,是附近區域兩個臭名昭著的魔道宗門,行事狠辣,無惡不作。但他心念電轉,青雲門雖非頂級大派,但護山大陣亦是祖師傳下,底蘊不俗。天煞宗與血影門聯手,雖能壓製青雲門,但要說覆滅整個宗門,絕無可能!除非……
    「不止他們……」張遠仿佛看穿了林逸的疑惑,臉上露出一種混雜著極度恐懼與滔天憤怒的扭曲表情,「他們隻是……隻是先鋒的走狗!在他們背後……還有一個我們……我們青雲門,乃至這方圓十萬裏所有宗門都惹不起的龐然大物……在……在支持他們……」
    他說到這裏,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仿佛光是提起那個名字,就要耗盡他所有的勇氣。
    「是……是紫陽聖地!」
    「紫陽聖地?!」這一次,不僅是林逸,連一直安靜坐著、仿佛世外謫仙的雲夢仙子,那雙清冷的鳳眸都驟然一縮,端著茶杯的玉手在空中微微一頓,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色,在她絕美的臉龐上一閃而逝。
    林逸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猛地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淵。
    紫陽聖地!
    那四個字如四座巍峨神山,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那可是屹立於東荒大陸之巔的龐然大物,萬年傳承,底蘊如海,門中傳說有聖人坐鎮,俯瞰眾生。
    這樣的存在,為何要自降身份,對一個偏居一隅、在他們眼中與螻蟻無異的青雲門出手?
    這完全不合常理!一個在九天之上,一個在塵埃泥裏,本該是永不相交的兩條平行線!
    「為什麽?他們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林逸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滲出也渾然不覺。他死死地盯著張遠,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
    「為了找你!」 張遠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圓瞪,壓抑了不知多少年的悲憤、屈辱和痛苦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他們說……說你盜走了他們紫陽聖地的鎮派之寶‘昊天鏡’,是十惡不赦的魔頭!他們向整個東荒大陸發下追殺令,然後就用這個狗屁不通的借口,聯合了早就對我們青雲山脈虎視眈眈的天煞宗和血影門,一同逼上山門!」
    「他們讓我們交出你,否則……就踏平青雲!」
    張遠的聲音裏浸滿了血與淚:「師父他老人家,還有幾位長老,當場就回絕了。我永遠也忘不了師父當時挺直的脊梁,他指著紫陽聖地那使者的鼻子說:‘林逸是我青雲門的弟子,就算他犯了天大的錯,也自有我門規處置,輪不到你們紫陽聖地來撒野!’」
    「然後……然後就打起來了……」
    張遠的思緒瞬間被拉回了那個血色浸染的黃昏。
    「那一戰,太慘了……太慘了啊……」他喃喃自語,眼神渙散,仿佛又看到了那人間煉獄,「天煞宗和血影門那群畜生,像瘋狗一樣衝上來,見人就殺,逢物便毀。平日裏鳥語花香的宗門,瞬間被喊殺聲和慘叫聲淹沒。我們拚死抵抗,可他們人太多了……而且,紫陽聖地那個狗屁使者,就站在雲端冷冷地看著,時不時地出手,每一擊都帶走我們一位長老或執事……」
    一幕幕血腥的畫麵在張遠眼前閃過,也仿佛烙印在了林逸的腦海裏。
    「師父他老人家……他為了給我們這些沒用的弟子殺出一條血路,燃燒了自己最後的生命精元,強行引爆了金丹……他最後看了我們一眼,眼神裏沒有不甘,隻有欣慰……然後,就帶著天煞宗那個老魔頭,一起化為了漫天血雨……」
    林逸的腦海中,浮現出師父那張不苟言笑卻總在暗中關懷他的臉。他仿佛聽到了那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感受到了那股毀滅一切的能量。
    「丹堂的王長老,他最是吝嗇,每次我們去領丹藥都要被他訓上半天。可那天,他為了護住丹房,被人活生生斬斷了四肢,像牲口一樣掛在山門那塊‘青雲’石碑上示眾……血,流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