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神與王的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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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風裹挾著沙粒掠過河桌集市,赭紅色的駱駝刺在礫石間倔強地生長。在河桌集市的盡頭,那頂由野牛皮鞣製的篤瑪帳篷靜靜矗立著,黝黑如巨鯨脊背般隆起,野牛毛繩勒出的褶皺裏積著經年風沙,仿佛位沉默的智者,見證著這片土地上的風雲變幻。帳角銅鈴在穿堂風中發出細碎的清響,仿佛老者喉間的低吟。而帳篷四周,好似印證般彌漫混合著乳香與艾草苦香,將集市裏的羊膻味、馬糞味和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過濾得模糊遙遠,隻餘遠處馬隊的銅鈴聲,如斷線的珠子般斷續續滾進耳膜。
    集市中的寶日樂一路小跑,腰間牛皮水袋隨著奔跑撞擊著胯骨,藏藍色長袍下擺揚起細碎沙霧。終於在帳篷前追上了勃木爾?霍克索,他踉蹌著刹住腳步,伸手拽住勃木爾?霍克索的羊皮坎肩,喘著粗氣湊上前耳語道:“今天條格大會,你帶來多少人手?”
    勃木爾?霍克索酒紅色的瞳孔如蒙上層薄霧,打著酒嗝將兒子摩爾薩輕輕推給旁邊的侍從,又晃了晃綴著狼髀石的腰帶,側身湊近寶日樂,小心翼翼地撩起褲腿,露出藏在靴筒裏的匕首,滿嘴酒氣的輕聲道:“全部,都在河桌集市外西風口,隨時等老爹號令。”說罷晃了晃腦袋,似乎想讓自己從酒醉中徹底清醒。
    此時,不遠處的木圖?杜酷兒帶著‘鐵樺’四兄弟和烏珠?扈查騎馬並肩而來,隨即下馬也聚到篤瑪帳篷前,熱絡地和人們打著招呼。
    此時,木圖?杜酷兒騎著鐵青馬馳來,身後“鐵樺”四兄弟的坐騎一律披著黑色馬衣,鞍韉上的銀飾在暮色中冷得發白,隨即下馬也聚到篤瑪帳篷前,熱絡地和人們打著招呼。
    緊隨其後的烏珠?扈查騎著棗紅戰馬,馬兒前蹄刨出的沙粒濺在瘸腿的爾碩?普瑪腳邊,這位拄著棗木拐杖的頭人扯動半邊嘴角,露出缺了顆犬齒的笑容道:“月過柳梢頭,貴客登帳來——篤瑪修條格,果然是烏坎那斯的紅太陽升起來了。”說罷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發出“咚”的悶響,左眼角的刀疤隨著笑容扭曲成蜈蚣狀,與烏珠?扈查交換的眼神快如閃電。
    四個大頭人寒暄片刻,爾碩?普瑪轉過身,麵向聚集而來的各散落部族大小頭領們,聲音洪亮的大聲道:“今日老篤瑪要宣布新條格,我們幾個先進去商議,你們暫且在外麵等候。”
    幾十名小部族頭人紛紛拍著胸口,響亮地齊聲應和。
    寶日樂大步向前,粗糲的手掌攥住帳簾邊緣徑直掀起,在那股撲麵而來的沒藥與酥油淡淡香味中,將四個大頭人讓進帳篷,眾人走進帳篷後,看到薩沙?格勒坐在東北角,正端著小木碗喝著苦稞茶,而老篤瑪蜷在虎皮褥子上閉目養神,皺紋如蛛網覆蓋的臉幾乎埋進狐皮領子裏,隻有鼻翼間細微的翕動,證明這具枯瘦的軀體仍藏著活氣。眾人見狀,便都相繼在帳篷內盤腿而坐,帳篷內頓時安靜下來,隻有薩沙?格勒喝茶時發出的輕微聲響。
    這時,老篤瑪的眼皮終於掀起,渾濁的眼珠掃過眾人時,帳內突然靜得能聽見火塘裏鬆枝爆裂的“劈啪”聲。
    薩沙?格勒輕輕放下茶碗,拍了拍膝蓋,打破了帳篷內的沉默道:“都來了,這話便可以說了。”
    幾個頭人端起苦稞茶碗,象征性地舉起喝了口,被那苦澀的味道衝得眉頭微微皺起,又忙正襟危坐,緊緊盯著薩沙?格勒,眼神中充滿了期待。
    薩沙?格勒放下茶碗,指節在膝蓋上敲出三記脆響,如同給這場默劇敲響開場鑼。隨即將手伸進仆從端來的銀盆,蘸蘸水,又不緊不慢地擦幹淨,旋即,拿起麵前地毯上的張販黃的羊皮紙,每個動作都慢得像在紡線般借著微弱的火塘光,開始讀道:“烏坎那斯羊皮銘格:條格一、冬季無草牧征役,同族、同根、同平,此事無上下。條格二、征伐所獲,同族、同苦,均分!條格三、賓客異族、頭人皆回避,禮盡不落尊。條格四、繼族者,以前頭人名為子名,以念同族之大情。條格五、大小頭人之子女婚嫁,婚簡雙親親遞。篤瑪七世—塔韃兒親筆!”念罷環顧眾人,眨了眨眼。
    “哎呀,真是萬民歡騰,好條格呀....”木圖?杜酷兒突然冷笑著挖苦道:“好個‘禮盡不落尊’!怕是要咱們把頭磕進沙子裏,才算禮盡吧?”說罷用力錯錯牙,笑容像刀割開皮革般鋒利,好似要有火星從眼底濺出來。
    烏珠?扈查用力地點了點頭,漫不經心般道:“我...讚成!”說罷佯裝心不在焉般端起茶碗,細細品著。
    爾碩?普瑪微微皺眉,眼神中透露出猶豫與謹慎,剛吐出“整體……”二字,卻又忙改口道:“還待各位大頭人商議榷定。”說罷用餘光偷偷瞟向薩沙?格勒。
    勃木爾?霍克索挺起胸口,剛想說話卻又眨了眨眼睛,臉上露出迷茫的神色,顯然沒聽懂這些條格的含義,又忘了自己該說什麽,於是俯身望著薩沙?格勒,眼神中帶著絲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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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薩沙?格勒見狀,頓時怒不可遏道:“看我幹什麽?你不懂就閉嘴!”
    勃木爾?霍克索被這一喝,頓時心領神會,猛地站起身,臉上的迷茫瞬間被憤怒所取代道:“媽的,什麽破條格,老子不服!霍克索家五千騎兵就在外麵,不行咱們用血來找個幹淨!”他的聲音如同狂風暴雨般席卷整個帳篷,並麵色猙獰地環顧眾人。
    幾個頭人看著勃木爾?霍克索這般無端暴起,都不禁呆愣在原地,紛紛詫異地瞄了眼薩沙?格勒。
    薩沙?格勒的臉上閃過絲尷尬,連忙解釋道:“不要聽他胡鬧,皆是商議,條格草定,咱們可以與篤瑪與眾頭人慢慢商議。”說罷狠狠地瞪了眼勃木爾?霍克索,臉色臊紅地起身向帳篷外走去。
    幾個頭人頓時心領神會跟著薩沙?格勒走出帳篷,並恭敬地站在帳篷外,為被人攙扶的老篤瑪讓開了路,那老篤瑪身著多層彩色布條圍襖,頭戴塗滿黑色符咒的白色尖聳羊氈帽,在陽光映照下顯得尤為醒目。
    帳篷外,上百名圍觀的頭人看到老篤瑪出來,紛紛崇敬地盤腿坐在地上,不敢直視老篤瑪的眼睛,隻是端詳著他那袍掛上神秘的符咒,仿佛那些符咒中蘊藏著無盡的祥瑞與力量。
    陽光透過雲層灑下,給這片土地鍍上了層淡淡的金色。微風吹過,草浪翻滾,帶著絲清新的氣息。薩沙?格勒緩緩起身,將草擬條格再次鏗鏘有力地大聲念完。
    聽到這樣的條格內容,周圍的人們中頓時炸開了鍋,如同沸水般翻騰。人們紛紛站起,有的臉上洋溢著得意之色,拍手叫好;有的則臉色鐵青,大喊反對。他們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如同狂風中的驚濤駭浪席卷著整個條格大會。
    被扶著坐在皮窩椅中的老篤瑪眯眼看看眾人,又閉上眼睛好似在打瞌睡,臉上帶著絲神秘莫測的微笑,仿佛早已洞察了一切。
    薩沙?格勒瞟了眼老篤瑪,又站起身,聲音如同洪鍾般在人群中回蕩道:“從篤瑪身邊開始,你們挨個說。”
    有人大喊道:“我們部族心向篤瑪和薩沙老爹,以前是被逼無奈,才讓巴薩·墨鬱裹挾,‘牛耳窪之戰’後草場被奪就算了,現在又被散遣到連井坡,這是為什麽?”他的聲音中帶著滿滿當當的悲憤。
    又有人大喊:“繼族者,以上個頭人的名字為子名?難道我要以仇人對待我兒子,我隻會唾棄他的名字。”他的聲音中帶著憤怒,仿佛要將所有的不滿都傾瀉而出。
    更多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如同海浪般衝擊著人們的耳膜。那些聲音中充滿了憤怒、不滿、質疑與抗爭,它們交織在一起,紛亂而讓人躁動不安。
    “你他媽胡說!”“無苦役怎麽排戰隊?”“沒有頭碰頭,哪來貿易?”“去你媽祭獻的規則,上戰場的是薩沙老爹!”“祖宗你不認算了,上天神的話你也不聽?”……各種聲音鼎沸,混亂不堪。人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現場氣氛變得劍拔弩張。人群開始推搡起來,有的人甚至已經握緊了刀柄,眼神中充滿了敵意。這場條格大會,瞬間就要演變成場群毆。
    就在這時,薩沙?格勒用手指輕輕捅了捅身邊的勃木爾?霍克索,並偷偷使了個眼色。
    勃木爾?霍克索大喝一聲,跳到混亂人群中央,胡亂吼道:“閉嘴,我帶來了五千騎兵,你們哪個不服?我馬上讓你們渾身是血。”說罷瞪著那些還在吵嚷的人,似乎要把他當成大卸八塊。
    木圖?杜酷兒也漫步走到勃木爾?霍克索身邊,緩緩拔出彎刀,獨眼陰兀地環顧眾人道:“老子也帶來了八千騎兵,如果想鬧事,宰你們個無頭無尾,今天來了的,無論老幼都別走。”說罷臉色陰森在人群中點數,好似在選著再殺立威的對象,讓周圍的人都不自覺地往下低頭,後退了幾步。
    看著凶神惡煞的木圖和勃木爾,人們漸漸開始安靜下來,剛才還喧鬧無比的現場,此刻隻剩下人們沉重的呼吸聲和偶爾傳來的幾聲咳嗽聲。
    薩沙?格勒見時機已到,緩步走到人們中央,抬起手指著木圖?杜酷兒和勃木爾?霍克索,佯裝嗬斥道:“血流的還少嗎?你們想要屠戮同族?”
    看著這一唱一和的表演,又張望著突然出現,已經手握彎刀、長矛包圍了眾人的格勒親信部族騎兵,人們徹底偃旗息鼓,不再哄鬧。
    薩沙?格勒乘機大聲道:“我們是部族頭人、是族長,不是腦子混亂的仆役,不是隨地拉屎的兔子。”他的聲音充滿威嚴,像陣狂風席卷了整個現場,人們不知道是因為慚愧還是無奈,逐漸低下了頭,不敢再與他對視。
    薩沙?格勒用手猛擊自己胸口,聲竭力嘶道:“去年雪雨灣出現吃人的瘋牛,還被白皮人、曼丁人圍攻...咱們並肩作戰,逃離了重兵圍困....上天神讓咱們遇到冰橋,越過了庫普蘭河,穿過了迷霧山,擊垮了波阿力花?敕珊的黃金軍,馱著一袋袋的金銀回家...白皮人因為咱們的勇敢,反而詭計失算受到重創,曼丁人也疲憊不堪,以至於能讓咱們回到家鄉,在雪雨河的流水聲中安然入睡,那是為什麽?為什麽?今天又是為了什麽而胡鬧,是對明天的恐懼蒙蔽了你們的心?還是自己太貪婪,忘了過去的恩情?就像你們想驅逐斥木黎的心,是羞恥!”薩沙?格勒越說越激動,他的臉色變得灰白,聲音也有些沙啞,說罷呼呼喘著粗氣,向後跌撞幾步差點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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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日樂忙快步上前攙扶,將他扶到把椅子上,隨即也怒火中燒地手握刀柄,環顧眾人。
    看著沉默的人群,木圖?杜酷兒聳聳肩大聲道:“我知道最後兩個條格是在羞辱我,當然,前麵條格是在拆薩沙老爹的台,所以我不在乎,尾部何辱於恥首?我們有什麽台?就像那個野孩子,有什麽台?要不是斥木黎驅趕野牛,要不是弗林錫潤士?丹的誠信,不要說什麽老幼,上次雪雨灣風暴,在座的你們哪個能活?現在安穩幾天,你們又想內亂?”說著掂了掂手裏的彎刀,指桑罵槐地威脅道,“曼丁人可不會慣著挑事的人。”
    上百個眾頭人被這一番番激烈的說辭弄得心慌意亂,他們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眼神中充滿了迷茫與無助,就像迷失在暴風雨中的羔羊。外圍集市上的數千人也被這邊的動靜吸引,紛紛圍攏過來。他們擠在人群中,好奇地張望著這劍拔弩張的局勢,交頭接耳的私語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
    此時,薩沙?格勒的臉色愈發慘白,在陰沉天色的映襯下,宛如一尊失去血色的雕像。而老篤瑪則靜靜地坐在那裏,雙眼緊閉,手中的鈴鐺有節奏地搖晃著,“叮當,叮當”,那清脆的鈴聲在寒風中飄蕩,卻絲毫沒能緩解這緊張的氣氛。人們看著薩沙?格勒的模樣,又看看老篤瑪,再瞧瞧周圍那些格勒親信部族如狼似虎的騎兵,心中的恐懼愈發濃烈,紛紛偷偷地往外拔出彎刀,刀刃與刀鞘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一場魚死網破的火拚似乎一觸即發。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直閉目搖鈴的老篤瑪像是從沉睡中突然蘇醒過來,他緩緩停下手裏的搖鈴,周圍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寒風呼嘯的聲音。而這位被敬仰為半人半神的烏坎那斯祭司慢慢轉過臉,緩緩湊近身邊的薩沙?格勒,動作遲緩莊重如位從古老歲月中走來的智者般壓低聲音,輕聲問道:“我可以說話嗎?”
    薩沙?格勒像是被什麽驚到了般,佯裝驚駭地迅速起身,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禮,動作謙卑至極,嘴裏說道:“您是我們雪雨灣的天,您講!”說話時,眼神中充滿了期待,似乎老篤瑪的話是他們此刻唯一的希望。
    身著厚厚盛裝的老篤瑪緩緩站起身來,身上的服飾如此色彩斑斕,即使在黯淡的天色下依然顯得華麗無比。他慢慢地睜開眯著的眼縫,那精亮的眼睛仿佛能看穿眾人的心思般,緩緩打量著在場的每一個人,隨即不緊不慢地說道:“牛羊吃多了會脹氣難受,馬兒不加以馴服就會狂奔折腿。神憐憫世間蒼生,眾生也應敬仰上天神。雪雨河彎彎曲曲,有彎無直,旋渦會激起水花,而爭鬥隻會帶來無盡的啼哭。斥木黎無罪,野孩子也無罪。麵對上天神的考驗,泥們切不可誤入歧途。此次條格,順應天命!至於如何抉擇,你們自己決定!”老篤瑪的聲音不高,卻好似有種無形的張力,讓在場那些躁動不安的人們漸漸安靜下來,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也慢慢緩和。
    聽老篤瑪將話講完,薩沙?格勒像是得到了什麽指示般,瞬間站了起來,挺直腰板大聲道:“都聽老篤瑪的!為了平息你們的不滿與爭鬥,此次條格暫且擱置,我們重新遵循舊有的旨意。今日之前,所有犯過條格的,一律赦免罪行!”
    看到還有些人麵露疑惑,勃木爾?霍克索往前兩步大聲道:“這幾句話我聽懂了,意思就是弟兄們今後還按照老規矩辦事,以前犯過條格的一律免罪!”說罷回頭望向薩沙?格勒。
    薩沙?格勒滿意地點點頭,再次大聲強調道:“就是勃木爾說的這個意思!”
    聽到這大赦的消息,眾頭人和圍觀的族人們先是一愣,隨後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們紛紛起身歡呼,那歡呼聲震耳欲聾,響徹雲霄。原本壓抑的天空仿佛也被這歡呼聲撕開了道口子,幾縷陽光艱難地透了出來,灑在眾人身上,給這場紛爭畫上了個暫時的句號,而先前那緊張與恐懼,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穆璐吉》:權鬥如鐵銼,鉗上無存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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