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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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尼薩聖曆584年,雪雨河在正午的陽光下呈現出孔雀尾羽般的湛藍,河底的鵝卵石披著水藻織就的翡翠流蘇,隨波晃動時會抖落滿河行程。兩岸新綠未褪的牧草正被五月的風梳成起伏的絲絨,草尖上的露珠折射著七彩光暈,恍若整片草原都披掛著碎鑽織就的紗衣。最動人的是遠處遷徙的羊群,數萬隻牛羊正踏碎鎏金陽光緩緩移動,雪白的羊毛邊緣鑲著橘紅的夕照,像極了天神遺落人間的雲絮,其間偶爾掠過牧人蒼青色的身影,馬鞭甩出發燙的金弧,悠揚的歌聲在風中肆意飄蕩,那歌聲時而高亢嘹亮,時而婉轉悠揚,伴隨著清脆的羊咩聲、牛哞聲,驚起三兩隻斑斕的草原鷂。
然而,命運的陰霾卻如潛藏在無盡黑暗中的魔眼,悄然窺視著這片寧靜的土地,再次不期而至,無情地打破了這份短暫的平和。
當斜陽給帳頂的經幡鍍上第一抹鉛灰時,蟄伏的陰影便順著河風潛入了格勒部的頭人大帳。犛牛皮氈帳內,十幾盞牛油燈在獸皮牆壁上投下搖曳的光斑,將繪著狼鹿圖騰的帷幔映得如活物般蠢蠢欲動。須發花白、身形佝僂的爾碩?普瑪,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到靠在柔軟皮靠墊上的薩沙?格勒麵前,微微顫抖著雙手彎下腰央求道:“老爹,您就讓我們進雪雨灣避避吧,普瑪家族的人們都快死光了。”聲音像被風雪磨破的皮袋,尾音拖過帳內燃燒的牛糞火,帶出一縷焦苦。說話時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串珊瑚念珠,那是三年前被逐出部落時,薩沙?格勒扔在他麵前的結盟信物,此刻硌得掌心生疼。
聽到這話,薩沙?格勒擱在雕花樺木扶手上的指節驟然收緊,羊皮護腕下的舊劍疤突突跳動。這位雪雨灣的守護者因連日咳血而麵色青白如凍僵的奶酪,聽及此言時卻突然泛起病態的潮紅,仿佛有人在他喉間潑了勺融化的銅水般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是命運發出的無情嘲笑。他憤怒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大聲道:“是我不容你們嗎?”聲音像凍裂的冰河,每字每句都挾著冰碴怒意。他連喘幾口粗氣,努力平複著情緒,繼續不滿道:“第一次,你們的大頭人牧仁海勾結巴薩?墨鬱,妄圖屠滅我家。我念及咱們同族的情分,選擇寬恕了你們普瑪部族。可第二次呢?巴薩?墨鬱又帶著北帔氏?曼丁圍攻杜酷兒家,我再三催促你們參戰,你們卻再次鬼鬼祟祟,隱匿不出。如今,如果我放你們進雪雨灣,你讓其他部的族人怎麽想?”說罷,猛然撐著雕花拐杖站起,皮靴碾碎腳邊滾落的酥油茶碗,憤恨地向大帳外走去。
帳外的炊煙正從百頂氈房升起,混著新擠羊奶的腥甜與馬糞燃燒的草木香,牧羊歸來的孩子們追逐著飄落的鷹羽,銀鈴般的笑聲撞碎在逐漸西垂的太陽裏。薩沙?格勒望著這幕被晚照鍍成金色的生活圖景,喉間突然泛起酸澀,怒意不減般猛地回頭看向爾碩?普瑪,眼神中滿是淩厲,再次斥罵道:“難道其他族人就是愚鈍之輩?任由你們普瑪家肆意戲耍?”引得周圍的族人紛紛側目。
爾碩?普瑪見薩沙?格勒如此憤怒,心中慌亂地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輕輕攙扶住緊握拳頭、身體微微顫抖的薩沙?格勒,繼續彎腰求情,語氣中滿是苦澀與無奈:“牧仁海已經被鏟除,而且上次的事,我們已經付出了被逐出雪雨灣的代價。而且那次曼丁人圍剿咱們雪雨灣,我可也豁出命護著他們的……如果您這次不接受我們,就是將幾萬普瑪老幼往死裏逼啊......”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幾近哽咽,眼眶中蓄滿了淚水,那絕望的神情讓人看了心生憐憫。
“往死逼?” 蒼老而冷硬的聲音突然從帳角陰影裏浮出,已經成為格勒部斷事官的潮洛門掀開鹿皮門簾邁步走來,兩綹垂胸長須飄散,腰間的青銅法牌隨步伐輕響,眼神犀利如鷹地盯著爾碩?普瑪道:“你們兩次背叛,還背地裏慫恿老篤瑪煽動部族分裂。可曾想過今日?現你們在帶著疫病來叩關,是想讓雪雨灣變成墳場嗎?如果換做是我們家,就不會來求。”說罷哼身側立,身體投下冷硬陰影,如同雪雨河封凍時的冰棱,眼神中透露出對普瑪家族以往作為的深深芥蒂,冷漠如同寒冬夜風。
爾碩?普瑪看了眼雖麵相沉穩,但言辭依舊激亢的潮洛門,忽然注意到潮洛門腰間掛著的,正是當年普瑪部進獻的嵌寶銀刀,刀柄上的鬆石已經磨損,卻依然在火光下泛著幽藍,於是緩緩湊近,用手觸碰著這曾經象征友情的銀刀,剛想張口,卻被潮洛門狠狠甩開。這個普瑪家的頭人隻好微微低下頭,眼中滿是落寞與悲涼,再次將目光投向薩沙?格勒,繼續苦苦哀求道:“老爹,我們進了雪雨灣,會住在最北邊的蘆葦灘,每天用艾草熏三次帳篷,用牛皮繩隔開所有通道,絕不和其他部族接觸,隻求個小地方,讓我們自生自滅。您不知道,現在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普瑪家快要絕種了,您是雪雨灣的天,也是烏坎那斯人的天,上天神可看著您呢。”說著忽然抬頭望向遠處,聽著那微風送來隱約的哭聲道,“那是今早剛咽氣的孩子母親,她的哭聲像被撕碎的經幡,在草原上飄了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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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離老爹遠點兒,讓你這帶疫病的進來就已經過頭了。” 潮洛門聲如冷鐵,指節叩在嵌寶銀刀的彎刀鞘上,十二枚銅鑄獸首飾件隨著動作泛起清越的顫音。那隱晦的威脅之意如同一團烏雲,籠在爾碩?普瑪頭上。
“哎!”爾碩?普瑪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一般,佝僂的脊背又塌下幾分,掌心狠狠搓過花白的鬢角,緩緩回身,他抬手甩向身後兩名形容枯槁的隨行族人罵道:“白皮人又開始燒荒減丁,他們的惡行就像草原上的惡狼,肆意殘害我們的同胞。可咱們烏坎那斯人呢,可咱們烏坎那斯人呢?連共飲一河水的情分都薄過冬日冰麵,怎麽能抵擋外敵?”語氣中滿是苦澀,說罷,費力地抬起一腿踩在馬鐙上,雙手緊緊抓住韁繩,身體虛弱下異常艱難地爬上了馬背,老戰馬發出同情般的嘶鳴,馬蹄緩緩挪動,漸漸遠去。夕陽從他破碎的皮帽邊緣漏下,在暗紅披風上割出斑駁光影,那道搖搖晃晃的剪影被暮色拖得老長,仿佛隨時要被這即將落幕的黃昏所吞噬。
氈帳外傳來三聲蒼涼的鷹哨,望著這幾名普瑪家人的身影在草原盡頭越來越小,直至變成幾個模糊的黑點,薩沙?格勒好似又被往事所襲擾,臉上瞬間布滿了悲憤之色,按在氈牆上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羊皮護腕下的脈搏突突跳動,緊接著,一陣劇烈的咳嗽從他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那咳嗽聲撕心裂肺,咳出的血珠落在白羊毛氈上,身體搖搖欲墜,仿佛一陣微風就能將他吹倒。
潮洛門見狀,忙伸手小心翼翼攙扶住薩沙?格勒,一步一步將他攙扶進了氈房帳篷,濃濃的藥味撲麵而來,那是用雪雨河冰水泡過的艾草味,是這些年為壓製咳疾每天都要熏蒸的氣味。氈房內的銅鈴隨著動作叮當作響,映著火光在兩人臉上投下跳動的碎影,像無數個欲言又止的魂靈。
被安置在羊皮軟臥榻上的薩沙?格勒喘息良久,好不容易才緩過勁來。他費力地抬起手,那隻手瘦骨嶙峋,手指微微顫抖著指向外麵,聲音虛弱道:“讓...讓斥不台進來。”
潮洛門不敢耽擱地立刻站起身,掀起厚重的氈簾,朝著帳外大聲喊道:“野娃子,野娃子,老爹找你!”那聲音在空曠的草原上遠遠傳開,驚飛了幾隻棲息在附近草叢裏的飛鳥。
話音剛落,皮靴踏過碎石的聲響由遠及近,斥不台帶著草原的晚風撞進帳內。簇新的野牛皮胸甲泛著光澤,甲片邊緣還留著匠人打磨時的火星灼痕,唯有左肩上那道三指寬的疤痕,是年前替薩沙?格勒擋箭時留下的痕跡。曾經那個渾身髒兮兮、像個小泥猴的“野孩子”,如今已變成了英氣逼人的青年,唯獨頭發依舊像馬鬃般桀驁不馴,亂得像雞窩般倔強地豎著,怎麽也梳不平,卻也為他增添了幾分不羈的氣質,待大踏步走進大帳站定,斥不台抬手輕輕推搡了把潮洛門,嘴角上揚,笑嘻嘻道:“再叫我野娃子,小心我摔你兩個跟頭。”咧嘴一笑時,露出顆俏皮的虎牙,眼神中透著頑皮與朝氣,那明亮的雙眸像是夜空中閃爍的星辰,渾身散發著青春的活力,仿佛世間所有的煩惱都與他無關。
“哎呀,越大越不聽使喚了,來來來。”潮洛門笑著回應,伸手揪著斥不台的胳膊,佯裝要和他摔跤,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兩人推搡間,笑容裏帶著喜愛和寵溺,就像看著自家調皮搗蛋卻又無比疼愛的孩子。
“嗯?”薩沙?格勒看到兩人這般打鬧,臉上不禁露出慍色,輕輕地哼了聲,隨即略帶責備地瞪了眼嬉笑的兩人,渾濁的眼睛裏藏著未褪的暖意,卻也有頭人獨有的威嚴,像雪雨河冬日的冰層,表麵平靜下暗湧著冰冷。
潮洛門立刻鬆手,退後半步時皮靴在氈毯上碾出個規整的印子:“這小子現在比野馬還驃壯!” 說罷笑著摸了摸斥不台亂翹的頭發,卻換來對方不服氣的瞪眼。
薩沙?格勒招手讓兩人靠近,讓火塘的光在他肅然的皺紋裏流淌,隨即喘息中緩緩囑咐道:“你們兩個帶上咱們兩千精銳鐵騎,去雪雨河邊盯住普瑪家的人。普瑪家現在情況不明,又帶著疫病,不能讓他們在咱們的地盤上出亂子。再派點赤馬赤軍去監視白皮人,剛才爾碩?普瑪說他們又開始來減丁燒荒了。所以你們務必要小心行事,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可挑起部族間的內訌。咱們烏坎那斯人已經夠艱難了,不能再自相殘殺。”說罷,忽然咳嗽著按住胸口,眼神中滿是無奈與感慨:“好端端個普瑪家,一到關鍵時候就出幺蛾子,要是大家都能順順當當的,齊心協力,那該多好,非要給人心裏添堵。”說罷嘴角帶出些恨意。
潮洛門和斥不台互相對視一眼,同時起身,用力拍了拍胸前的胸甲道:“老爹放心,我們知道他們的想法,也明白您的心思。”斥不台也跟著點頭,雖然他的表情依舊帶著幾分年少的輕狂,但眼中也閃過絲苦澀的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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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外,茫茫的綠草地如同一望無際的綠色絨毯,蜿蜒起伏地向遠方延伸。偶爾有幾十棵聚集的樺樹,像被巨人隨手撒下的白玉簪點綴在草原之上。微風輕拂,帶來陣陣花草的清香,那是牧草的清新、野花的芬芳交織在一起的獨特味道,讓人聞之頓時感到心曠神怡,仿佛所有的煩惱都被這輕柔的風一並帶走。潮洛門和斥不台帶著格勒家兩千精銳騎兵,迎著這清爽的微風,向著雪雨河疾馳而去。
“真漂亮,就像那個勃勞老神仙的銀腰帶。”斥不台望著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銀色光芒、蜿蜒流淌的雪雨河,不禁感慨道。他的眼睛裏閃爍著驚歎的光芒,那雪雨河在夕陽的餘暉下,波光粼粼,河水像是流淌著無數細碎的銀子,美得如夢如幻。說罷,他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眼神中流露出絲淡淡的憂傷,好似又想起了在馬場度過的那些時光。
潮洛門輕催戰馬上前與斥不台並肩而立,馬鞍上的銀飾與河水相映成輝,點點頭,眼中也滿是讚歎之色:“當然,當年老篤瑪說,雪雨河是上天神洗去凡塵的銀盆,河裏的每顆石子都刻著烏坎那斯人的魂。雪雨河水就是聖水,可以消病減災。就是因為喝著雪雨河的水,吃著雪雨灣的草,才有了伯達戰馬和銀毫羊。而且野牛群每年哪怕繞道,也要來吃這裏的白毫蕨,就因為咱們這兒有靈氣。”說話時眼神堅定而虔誠,仿佛在宣誓般望向雪雨河。
聽到‘篤瑪’這兩個字,斥不台臉上閃過絲冰冷,旋即又掩飾地挺挺胸脯,眼神中閃爍著興奮之色道:“雪雨灣是烏坎那斯草原頭頂上顆寶石,是烏坎那斯人的魂魄,但我覺得雪雨灣外的草原更遼闊,那麽多壩子,那麽多部族,是烏坎那斯人真正的軀體。”說罷緩緩抬起頭,目光悠遠地遙望遠方,在那遼闊的天際線處,似乎藏著他對烏坎那斯草原無盡的熱愛,那眼神如同燃燒的火焰,熱烈而深沉。
潮洛門聽聞此言,先是微微一怔,隨即仰頭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微微搖頭,語氣中帶著些感慨,仿佛被往昔的回憶浪潮瞬間淹沒般,眉頭緊鎖道:“曾經的拔督滿老爹也說過這樣的話。但在雪雨灣之外,散落的眾多部族互相排擠仇殺,白皮人、曼丁人還時不時來燒荒減丁,所以在外麵求活可不容易啊,就連咱們出去打獵,最緊要提防的就是那些陌生壩子中是不是會衝出來蠻子。”說罷眼神中流露出絲苦澀,微微眯起的雙眼似乎在努力抗拒著那些痛苦回憶的侵襲。而胯下的坐騎也打了個響鼻,踏碎一叢開著藍鈴花的地榆,好似在回應主人的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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