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這個身形清臒，有著一雙麋鹿般溫柔眼睛的女仆，兩隻手在身前不停地相互絞著。
    柯溫凝眉苦思，手指一下一下輕敲著額角。他的動作霍地頓住，問黛絲拉：“你說穿過庭院柱廊以後該往哪個方向走？”
    “穿過柱廊後，您就會到盾牆塔。塔內有一座砌在塔牆內的旋轉樓梯，您得往右就是向上走，大人。”黛絲拉的聲音很輕，生怕門口監守的護衛會聽到他們的對話。
    “可是，我得離開王宮，不是向塔頂爬……”柯溫半信半疑地說。
    “您得往盾牆塔的塔頂爬，大人。”黛絲拉紅著臉，不知是因為著急而惱怒，還是此刻兩人之間的距離拉得過近。
    柯溫仍舊不解，滿是疑惑地望進她的碧眼之中。
    黛絲拉忙別開頭。“大人，”她喘著氣說，“靈樹城的樓舍之間都是有可能相通的。到盾牆塔塔頂後，您會看到一個花園，在另外一側就是王宮的邊牆——其實那不是真正的牆，裏麵是一間一間的屋子，住著王宮及靈樹城的守衛。”
    離開王宮，需要先經過數量眾多的守衛的窩，想到這柯溫不禁發出一聲苦笑。
    “大人？”黛絲拉抬眼奇怪地看著柯溫。
    “我沒辦法當著這麽多的守衛大搖大擺地走出王宮。”況且王宮內或許已經有很多人認識我這個歌手了，柯溫沒有將後半句話說出來。
    “邊牆有一扇供馬車、轎子、輦輿進出的大門。”黛絲拉繼續耐心地講述，“但也有暗藏其中的小道。在大門不遠處有一扇窄門，平時作為守衛的出入門使用，那裏可以直接通往邊牆的下層，在階梯的另一頭出去就是麻雀集市。”
    “麻雀集市？”
    “就是窮人的集市。”黛絲拉解釋道。
    柯溫知道窮人的集市，在雷蒙城中也有類似的地方，即老鼠窩。那裏肮髒不堪、臭氣熏天，裏麵的人連賤民碼頭最便宜的漁獲都買不起，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唯一讓人感到欣慰的是，他們能時不時抓到幾隻過街的老鼠用來充饑。
    “你說窄門會有守衛出入？”柯溫追根到底地問道。
    “守衛們輪班值守，但如果是白天的話，守衛們會在靈樹城的各個城門駐守。”
    柯溫連連點頭，回憶著黛絲拉跟他所講述的。線路比他想象中的複雜，原因在於靈樹城不像雷蒙城那樣在平地上建造，有可能某座塔的塔頂隻是另一座塔的塔底，由是除了前後左右的方向外，他還得注意是往上還是往下走。再者，在路線上也有可能出現王宮的護衛騎士以及守門的守衛。
    正當柯溫陷於沉思之中，黛絲拉開口了，“大人……能否請您在離開前再演奏一次那首歌曲呢？”
    柯溫發現女仆的眼眶中噙著淚花，於是欣然答應。
    翌日，他沒有等來黛絲拉，而是換成了一個更加年長的老女仆。柯溫彈完答應黛絲拉的《佩妮女孩》，草草地將奶酪與麵包就著啤酒吃了下去。他發現從彈魯特琴伊始，他的雙手就顫抖不休，這或許是他這輩子以來唯一一次鼓起勇氣去冒險。
    對不起，對不起，他在心裏反反複複地念道，然後將老女仆身上的灰色天鵝絨長裙和白色頭巾脫了下來。原本他計劃是假裝將黛絲拉打暈，然後穿上女仆的長裙，披上兜帽鬥篷蒙混過門口的守衛。然而計劃出現了一些異常的狀況，於是他索性將老女仆真的敲暈。
    柯溫輕而易舉地躲過了臥室門口兩個守衛的監視，但他不敢有僥幸心理。離開長劍樓，他在心中暗自複誦，經過廚房，拐入有馬廄的那個庭院，庭院中的靈樹木柱廊直通盾牆塔。
    庭院中金鐵交擊的鏗鏘聲，每一下都讓柯溫提心吊膽，他不由地加快了腳步，也不顧裙裾被自己踩住而撕裂開來。盾牆塔的鐵門仿佛變得遙不可及，他似乎追趕了無數個紀元才觸及鐵門的邊沿。
    先往右再往上，他再次提醒自己。他站在旋梯朝右邊抬頭看去，三個身披白色披風的騎士從塔頂往下走來。目光短暫地掃過騎士的麵龐，柯溫的心頓時一凜，三個騎士中有一個正是那天晚上帶他去女王寢室的騎士。
    現在如果轉身離開盾牆塔，必定會引起騎士們的懷疑，柯溫思忖，我得裝作若無其事地往他們的另一個方向走。於是伴著靴子踩在石頭旋梯鏗鏘有力的回響，他一步一步摸向盾牌塔的下層。
    越往下，周圍的光線越是昏暗，光亮來源於環形石壁上插著的火炬，但它們覆蓋的範圍非常有限，僅能讓柯溫看清腳下的石階。空氣變得鬱窒而陰冷、潮濕，他本想停止繼續向下，等待騎士離開盾牌塔後再往上走。然而紛至遝來的腳步聲卻未曾遠去，反而變得更加清晰。
    柯溫像被狼群窮追不舍的羔羊，被動地繼續向下探去。當他來到底部的圓形平台，隻剩下麵前一扇沒有門扉的通道。門兩側的石壁上吊著兩盞燈籠，然而通道裏卻如深淵一般黝黑。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其中一盞燈籠，然後深入通道。原本的石板地麵的延伸隻剩下泥濘軟泥，腐臭伴著奇怪的聲響撲麵而來。柯溫以他從未有過的勇敢驅使雙腿往前邁步，接著隱隱綽綽地聽見了那奇怪的聲響是人的抽泣、呻吟聲。
    柯溫扭轉身子，將燈籠向一邊晃蕩，霎時間一排鏽鐵的柵欄躍然眼前。地牢，他立時反應了過來，這是真正的鐵牢。他屏住呼吸，吞了口唾沫，然後轉向另外一側——抽泣聲的來源。
    “黛絲拉……”柯溫發現自己的聲音不知何時變得這般粗噶。
    黛絲拉的嘴唇已然缺失，留下兩排血淋淋的紅色殘牙。即便麵目全非，柯溫卻一眼就認出了她。而黛絲拉見到柯溫時驚懼的眼神，讓她看上去像是貴族城堡上的石像鬼。
    “你似乎找到了你的夥伴。”平板的語氣中似是帶著一絲戲謔。
    柯溫警覺地轉過頭，三個閃著暗淡光輝的人影霍然出現在了通道口。
    “不，不……怎麽會這樣……”柯溫恐慌地扔掉手中的燈籠，回身衝向漆黑通道的彼端。
    然而他剛跑出兩步，其中的一條腿便像是被從軟泥地中伸出的一隻巨手緊緊攫住。光在黑暗中沉淪，大地向柯溫迅猛地襲來。他感覺到了冰冷中的溫暖，嚐到了嘴中的腥臭味，體會到了腿彎撕裂身體的劇痛。光漸漸消散，所有聲音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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