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於群山之中……”伊戈爾·維克梅特囁嚅著，孱弱的氣息中帶著一絲剛硬。
    “我會時刻謹記，父親。”加洛知道這是維克梅特家族的箴言，父親在臥病前曾千百次地教導他，讓他不要忘記自己來自群山，依托於群山，更不要忘記人生的智慧，即懂得隱藏自己。
    伊戈爾眼中閃爍的光，隨著胸口的一陣劇烈起伏，而黯淡下去，原本鼓足的勁，在頃刻間一泄而空，隨後又陷入了看似永無止境的昏睡之中。
    幾天前，當加洛照常來看望父親時，父親意識突然變得清晰，告訴他自己的遺願：“待我死後，將我遺體分成三份埋葬，軀幹留在王城，大腦和內髒運回山地領，而心髒則送往星辰群島……”
    原以為父親的病情出現了好轉，哪知這不過是回光返照，之後伊戈爾陷入了清醒、迷糊與昏睡的循環之中，沒人能夠猜到他什麽時候會變得清醒，又什麽時候會驀地睡去。
    加洛不理解父親的遺願，前兩者或許可以解釋，然而又為何要將心髒送往星辰群島，那是他心之所往的地方嗎？
    燭焰的光芒被床幃遮掩，卻將床邊掛著的鎧甲的陰影拉得迤長，仿若巨人的裝甲。修士打翻的藥劑的氣味在寢宮中彌漫，混雜著腐爛的惡臭。這是死亡的氣息，加洛無數次地想，然而到現在他已經完全習慣。
    “父親。”加洛握著伊戈爾幹枯的手，無助地輕喚。
    王國的事務讓他心力交瘁，所有人、所有事看起來都在和他作對。諾恩人雖被遏止在釘刺島，無法進一步上溯界河，然而他們開始轉頭向南，沿著河間地的沿海進行劫掠，沉船灣、咆哮鎮的貴族與佃農被屠殺殆盡。河間地公爵無暇應對，不斷地送來信件，請求禦前會議出兵支援，然而王城守備隊眼下也捉襟見肘。
    加洛派傳令官們到城中宣令，解除雷蒙城的宵禁。可民眾們的反響並非如他所想的那般強烈，他們依舊遵循第一時辰出門，晚禱時回家的作息，變化的隻有雷蒙城中死亡的人數，以及盜竊案件的增長。法務大臣將所有事件呈報給他的時候，他詫異得無以複加，緊接著便是無盡的沮喪。
    隨著貧窮兄弟會的號召，雷蒙城中的流浪漢開始聚集，窮人們似乎比以往更多。他們向過路的商人討要食物與衣服，向巡邏的王城守備隊索取武器與馬匹。隨著嘴巴變多，王城中的食物無法供應如此多的人，於是無論是麵包還是漁獲，亦或麥酒，價格統統水漲船高。饑餓在雷蒙城中迅速蔓延，如同駭人的疾病。
    加洛找雷蒙城法爾奇·曼德利爾大主教求助，希望他能安頓好這些與苦難為伍的人。然而大主教卻卻搖搖頭，說自己剛從聖城亞恩回來，傳達的正是教宗的旨意。
    禦前會議上，首相將艾萊克·皮伊塔安的傳言告知加洛，說這位皮伊塔安僅剩的子嗣正在尋求山中老人的幫助。而與之相伴的是謠言四起，涉及到了神聖之劍、女巫、異神等加洛毫無了解的方麵。
    前兩天，財政大臣來找他，聲淚俱下地懇求他能夠延緩關於死囚買賣的決定，因為眼下王室領各處零星出現了依附農造反。領主們不得不讓步，答應他們可以留下更多作物，這才讓造反平息下去。然而這樣一來，王室領的稅收就會顯著下降，由是與星辰群島的貿易便顯得更加重要。
    邊疆地的戰端仍在持續，鷲巢堡伯爵來雷蒙城時顯得憂心忡忡，心不在焉。他對於首相提出的介入先鋒城與邊陲堡的戰事表示無能為力，因為先鋒城的唯一合法繼承人在此前的戰鬥中死去，他們絕無可能放棄複仇，那是家族的榮譽。
    加洛多麽希望貝倫學士此刻就在雷蒙城，能夠給他諫言，告訴他該如何抉擇，但是學士自從去了學城後，已經許久沒有消息。原計劃後續要推出的節約法令，現在看來也隻能胎死腹中了。
    “父親……”加洛無奈地低吟，忽然“父親”這個詞變得陌生而又晦澀，如同“母親”一般。
    直到過完第十個命名日，加洛才第一次說出“父親”這個詞，在那之前，他是個沒有父親，沒有母親的孩子，可那時候他過得如何……似乎那已經是上一紀元的往事，那些封存的回憶如夢境般再次出現，真實卻又虛幻。
    加洛·輝山，陌生而遙遠的名字，卻如影子般伴隨加洛，一直到他死去。加洛·輝山，那是個在妓院中長大的私生子，卻又是充滿自由，充滿歡笑與眼淚的男孩，而非像現在這樣，凡事需要三思而後行，任何事都要考慮結果的反噬。
    然而“自由”也須付出代價，他的孩提時代，沒有尊嚴，受盡侮辱謾罵與嘲笑；沒有食物，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為此還學會如何去城裏偷竊。這一切到一個穿黑色鐵鎧，披金色緞披風的騎士出現，戛然而止。他有時會想，成為國王的兒子是否值得，他仍未可知，至少到現在他都沒有得到答案。
    “父親。”加洛聲若蚊蚋，不知自己是否說出了聲，“您會怎麽做……馬維卡·皮伊塔安又會怎麽應對？”
    首相大人曾告訴過他，自他父親成為國王後，雷蒙城就從未安生過，在此期間不斷出現各種勢力的角力，因此才會下令采取宵禁。但加洛也知道，十五年的宵禁讓雷蒙城的人口與稅收相比馬維卡·皮伊塔安時期都大幅下降，這正是他決心，也是不得不解除宵禁的原因。
    馬維卡·皮伊塔安時期抽幹沼澤、海邊建造防波堤，砍伐森林，用重鐵犁開墾荒地，然而這些自神判之戰後，似乎都已停滯。
    神判之戰真的是來自神明的諭令嗎？加洛不禁懷疑。他曾在山地領的石河鎮受過教會的恩遇，然而當他成為親王後，愈來愈覺得教會隻不過是寄生於諸多王國上的一個怪物。
    國王應該調查王國內所有土地的狀況，加洛思忖，這樣可以了解王國的財政，可以修補土地稅的漏洞，還可以弄清楚各個封地內公爵、伯爵們的狀況。這些都是改革中所需的措施，然而到現在他連邁出第一步都顯得艱難無比。
    “父親。”加洛眉宇間的陰霾一掃而空，由衷地笑了起來，“阿塔莉已有身孕，此前我一直忘了跟您說，他將會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會是維克梅特的合法繼承人。他將不會像我一樣，成為國王的私生子。”
    伊戈爾·維克梅特似乎聽到了加洛的呼喚，在夢中嘴角微微上揚，雖然隻存在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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