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停頓下來，隨後將一直盯著天花板的視線轉向貝倫，望入他的雙眼。“大人，您說這樣的一個‘不完整的人’，他會想讓災厄降臨於人間嗎？”她問。
    “侏儒死了。”貝倫默歎了一口氣，然後坦白道，“他試圖逃跑，途中被砍去了一條腿，之後不久他便死了。”
    少女異常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接著說道：“狄洛夫垂垂老矣，但他在台上卻依舊生龍活虎。他愛著銀鈴——那個隻會唱歌的孩子——也愛著他所表演的戲劇。大人您說這樣的老頭會冒險傷害身邊的孩子，傷害他的雜戲班嗎？”
    貝倫沉吟著，似乎唯有沉默能讓他的心裏稍稍好受一些。
    “還有阿莎……”說到這裏少女再次將目光移向漆黑的牢頂。“她遭受了太多，從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就已經看出來了，這不該發生在一個隻有她這麽大的孩子身上。我不顧希比克的反對，將她收留了下來，希望她能跟隨著雜戲班不至於挨凍受餓。可是啊，如今她卻因為我落得身陷囹圄。唔，阿莎……”
    或許是失去雙臂讓她感到無以複加的劇痛，少女將臉上的五官擠作了一團，再因為被打得皮開肉綻，使得她的臉龐此刻看起來像是一坨被堆積的肉糜。於是她再也沒有人們口中所說的“蛇蠍美人”的那般美貌。
    “我會讓他們活下來，至少那個小男孩和女孩暫時是安全的。”貝倫想了想開口說道，“但前提還是你得說出真相。”
    “真相？”少女抿了抿嘴。
    “沒錯。”
    “大人的意思是承認我自己是個‘女巫’？”少女說，“然後再供出是誰指使我們來到雷蒙城的？”
    “你很清楚。”
    少女長籲了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艱難地吸氣。“我隻是個來自‘老幼婦殘雜戲班’表演火焰戲法的人，我沒有傷害任何人，也從來沒有這麽想過。他們……”
    “你對親王夫人下了詛咒，她誕下了……”
    “詛咒？”少女原先神氣的雙眼漸漸地耷拉下來，“不，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大人，我，可以告訴你‘真相’，我……”
    少女此時眼睛隻留下一條縫，嘴唇輕微地上下闔動。
    “我聽著。”貝倫屏息諦聽，但對方的聲音輕若蚊蚋。於是他傾身慢慢將耳朵靠近少女的嘴唇，可他卻猛地發現少女已經沒有了氣息。
    貝倫感到自己身上有一股莫名的躁動，情緒卻異常低落，不知是因為沒有得到答案而難過，還是因為看到這個少女死去而產生了憐憫之心。
    黑暗的地牢驟然間變得敞亮，光明不知從何而起。貝倫杵在原地環視四周，恍若置身於燈火輝煌的王座廳，或許自這堡樓下的地牢建成起，就沒有這麽明亮過。
    然而沒等貝倫弄清楚狀況，他眼角的餘光瞥到了鋪滿褐色稻草的地麵上爆發出足以讓人流淚的炫目之光。他立即轉回頭來，看到少女那血淋淋的肩頭竟驀地冒出如長蛇般的火焰。不，與其說是像長蛇，不如說這火焰是兩條血紅的胳膊，它有著彎曲的肘部，有筆直的前臂，還有十指分明的手掌。
    那股躁動倏地消失，轉而為恐懼與驚惶。他想拔腿逃離這明亮的黑牢，然而兩條腿像是被地上的稻草堆桎梏，動彈不得分毫。
    火焰之手反複地握緊又鬆開，就像一個久未活動的人在活絡自己的關節。忽然，它停止了動作，隨後兩條胳膊向上挺直地舒展，緊接著又如一條長鞭般猛然向貝倫抽來，其速度之快，叫肉眼無法捕捉。
    貝倫感覺自己的胸口猶如千斤重物堆壓，可是當他試圖用手推開這“重物”時，卻發現除了空氣什麽都沒有。胸腔的窒悶使得他呼吸也變得困難，進而意識也愈來愈混亂。他張大了嘴想要呼救，卻發現連一點聲音都沒法發出。
    是她，貝倫想，這個少女就是女巫，她能操縱火焰，如今她將火焰塑形成了雙手，然後要將我殺死。我該怎麽辦，他無力地跪倒在稻草堆上，低頭抬眼望向身前的女巫，我應該早點叫人來殺了她的，我不應該對她產生任何的憐憫。
    可現在一切都晚了，女巫在死後選擇了我為她殉葬，他想。意識進一步模糊，女巫剛才的話語再次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她說那些話是什麽意思，是為了證明她不是女巫？但是誰願意相信你呢？他在心裏暗想到，如果我在這裏死了，就更加證實了你就是女巫啊，不是嗎？
    在那一刹那，死寂的地牢仿佛變成了充滿淒厲哀嚎的地獄，他能從那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中聽到她的絕望與不甘。可是，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結束，她還是死了。之後，巨大的叫喊聲終於衝破了被扼製的喉嚨，他身上的桎梏也隨之被卸去。他昏厥過去，再度醒來時已經身處角樓之中。
    他的同僚來了又去，並給他留下了一瓶藥劑。
    “貝倫學士，除了昏過去這一點，我沒有發現你身上有其他地方受傷。”瓦爾歇蘭學士用毛巾擦了擦手後，關切地問道，“可否告知我，在地牢中發生了什麽事，那個……她……”
    貝倫剛從昏迷中醒來，隻覺頭昏腦脹。“幫幫我，瓦爾學士。”他聲音虛弱地說，“如此躺著隻會讓我的腦袋更痛，扶我一把。”
    於是，瓦爾歇蘭學士將兩個羽毛枕疊起來，枕在了貝倫的頭下。
    “我也不知道。”隻是從床上坐起就讓他氣喘籲籲，他緩了緩後說道，“加洛殿下命我去審問那個女巫……後來我就暈倒了……等等，那個女巫她……”
    矮個子學士搖了搖頭，“城堡裏的傳言不脛而走，不論其是真還是假。但那天晚上整個城堡的人都聽到了一聲尖銳的叫喊，從堡樓底下的地牢中傳來，這是千真萬確，連我……那天我沒有那麽早睡，所以也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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