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皇帝王莽

字數:4828   加入書籤

A+A-


    我是被曆史唾罵了兩千年的篡位者,也是儒家典籍裏記載的聖人。當長安城頭的烽煙遮蔽了未央宮的琉璃瓦,當那些曾高呼"萬歲"的百姓舉著農具衝進皇宮,我才真正明白,這盤下了五十年的棋局,終究是滿盤皆輸。
    元壽二年那個深秋的清晨格外陰冷。我跪在長樂宮冰涼的金磚上,看著十二歲的平帝顫巍巍舉起傳國玉璽。少年天子的手指比玉璽上的蟠龍還要蒼白,他身後垂著的珠簾突然晃動,太皇太後王政君——我的姑母——在簾後發出壓抑的啜泣。
    "安漢公王莽,德配周公..."禮官尖細的嗓音刺破寂靜。我抬頭望向殿外,庭中那株百年梧桐正在風中抖落最後幾片黃葉。三十年前,也是在這座宮殿,我的叔父王鳳咽氣前死死攥著我的手,渾濁的眼睛裏映著未央宮的飛簷。那時我隻是個守著靈堂的黃門侍郎,連給尚書令遞竹簡都要彎腰九十度。
    王氏的榮華來得太快。孝元皇後王政君入宮那年,我們家族還是濟南郡的破落戶。祖父王賀當過繡衣禦史,卻因寬縱盜匪被罷官,死時連口像樣的棺材都置辦不起。誰料姑母能在後宮傾軋中熬成皇後,五個叔父更是在十年間封了五侯。長安城裏流傳著歌謠:"五侯初起,曲陽最怒。壞決高都,連竟外杜。"
    但在這烈火烹油的富貴裏,我始終是個異類。父親王曼早亡,母親帶著我們兄妹住在北闕甲第最偏僻的院落。記得元延三年上巳節,叔父王商家的宴席上,堂兄弟們穿著蜀錦裁的新衣鬥雞走馬,我卻躲在廊柱後默誦《周禮》。王邑堂兄醉醺醺地撞過來,酒氣噴在我粗麻衣襟上:"整日捧著竹簡,莫不是要學顏回?"
    這種屈辱在成帝綏和元年達到頂點。那天我照例去給大司馬王根請安,剛走到正廳就聽見叔父的怒罵:"豎子敢爾!"漆器碎裂聲裏,王融表哥倉皇逃出,金冠歪斜,臉上還沾著歌伎的胭脂。原來他竟私占了渭南三百頃皇田。我低頭看著自己磨破的鞋尖,突然聽見王根叔父喚我:"巨君,你過來。"
    暖閣裏彌漫著藥香,叔父倚在青玉枕上,枯瘦的手指劃過我掌心的老繭:"他們都道你矯情偽飾,我卻看得出你是真守得住。"窗外飄進幾片柳絮,落在叔父雪白的鬢角,"王氏子弟驕奢太過,這富貴...怕是要敗在他們手裏。"
    果然,兩年後定陵侯淳於長案發,五位叔父的子侄半數下獄。那天我正帶著仆從在田間丈量土地,突然接到詔令命我接任大司馬。回城路上,我看見朱雀大街兩側的槐樹抽了新芽,樹皮上還留著去年饑民啃食的齒痕。
    初掌大權那幾年,我裁撤了宮中半數織室,把省下的錢帛換成粟米賑濟災民。每次朝會我都穿著洗得發白的深衣,腰間佩的仍是母親留下的青玉訣。漸漸地,長安市井開始傳唱新的歌謠:"王巨君,布衣相。減庖廚,開太倉。"
    但真正的考驗發生在元始五年。那日我正在明堂核對春祭的犧牲數目,突然接到女兒病危的消息。等我策馬趕到椒房殿,十三歲的小皇後已經氣若遊絲。她蒼白的臉上浮著不正常的潮紅,手指死死揪住我的衣袖:"父親...女兒真的沒有私藏巫蠱..."話音未落便斷了氣。後來我才知道,是太皇太後聽信讒言,認定女兒用巫術詛咒平帝。
    三個月後,未央宮傳出天子駕崩的消息。我站在靈柩前,看著那個本該叫我外祖父的少年靜靜躺著,忽然想起他登基時怯生生問我:"安漢公,朕能看看你腰間的玉訣嗎?"那天夜裏,我在尚書台翻遍曆代典章,終於在天明時分擬定詔書——立宣帝玄孫嬰為皇太子,年號"居攝"。
    居攝三年孟春,武功縣井中出白石,上刻"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當張邯捧著那塊溫潤的石頭跪在未央宮前時,我注意到他官袍下擺沾著新鮮的紅泥。太卜令王況顫抖著展開卦象:"此天命不可違也。"我望向姑母王政君,她手中的玉斧突然墜地,在龍紋磚上摔成兩半。
    登基那天,我特意命人將冕旒做得輕些。十二串白玉珠垂在眼前,透過晃動的珠簾,我看見南郊祭壇上的青銅鼎騰起青煙。禮官高唱"新室既建,改製更始"時,一群鴻雁正掠過渭水,它們的影子投在未央宮的金瓦上,像極了竹簡上跳動的篆字。
    改製第一刀砍向土地。我宣布"王田私屬,皆不得買賣",要把天下田畝收歸國有。詔書頒布那夜,我夢見自己回到濟南東平陵老家,看見祖父拄著木杖站在龜裂的田埂上。他抓起一把黃土灑向空中,泥土卻變成血雨落回大地。醒來時更漏顯示寅時三刻,我提筆在詔書上補了句:"敢有非井田聖製者,投諸四裔。"
    第二刀劈向奴婢。我在長安東市豎起五丈高的銅表,宣布"奴婢曰私屬,不得買賣"。那天正午,我看見個老婦抱著繈褓跪在銅表下哭訴,說她兒子因欠債被迫賣身為奴,如今主家不肯放人。我命人取來十金替她贖身,卻聽見圍觀人群中有人冷笑:"今日能贖十人,明日能贖萬人乎?"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最棘手的是幣製改革。我召來大司農馮英,指著案上擺開的二十八種新幣:"自今日起,小泉直一,幺泉一十,幼泉二十..."話未說完,馮英突然跪地叩首:"陛下,農人連五銖錢都識不全,這二十八等幣製..."我摔碎茶盞打斷他:"周公製禮尚有損益,爾等豈能固步自封!"
    始建國三年秋,關中蝗災。我親往太學召集博士商議對策,卻見廡廊下聚集著數百太學生。他們舉著刻有"複五銖"的木牌,見我到來突然齊聲高呼:"市井無易,黎民菜色!"護衛要拔劍時,我抬手製止,卻見人群中閃過王邑堂弟的麵孔。當晚,未央宮的銅漏滴了七千三百二十一聲後,我下詔暫緩幣製改革。
    真正的喪鍾在淮陽郡敲響。地皇元年驚蟄,我正在明堂行籍田禮,突然快馬來報:綠林軍攻破竟陵。我手中象征性的耒耜突然折斷,木刺紮進掌心,鮮血滴在剛翻開的春泥上。三日後,昆陽城傳來噩耗:四十二萬大軍竟被劉秀三千人擊潰。那夜我登上章城門,看見東南方夜空泛著詭異的紅光,像是誰把未央宮的朱漆潑在了天幕上。
    漸台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我望著案頭堆積的奏報,墨跡在羊皮紙上洇成團團烏雲。大司空崔發跪在丹墀下,額角還沾著未央宮簷角的碎瓦:"南陽劉氏擁立更始帝,隴西隗囂自稱西州上將軍..."
    我摩挲著腰間玉訣,冰涼的觸感讓我想起元始五年那個雪夜。那時我剛把女兒送進椒房殿,小丫頭攥著我的衣角問:"爹爹,宮裏的梅花糕比咱家廚子做的好吃麽?"如今想來,那竟是我們父女最後的對話。
    "陛下!"崔發的呼喊將我拉回現實,"洛陽糧倉遭亂民哄搶,守倉令被倒吊在城門..."我抬手製止他,青銅燈樹上的燭火突然爆了個燈花。前日太卜令說這是吉兆,我卻看見燈油正順著蟠龍紋往下淌。
    推開沉重的宮門,寒風中飄來焦糊味。兩個小黃門縮在廊柱後烤田鼠,見我來慌忙跪倒,半熟的鼠肉滾進雪堆。我彎腰拾起,鐵簽上的餘溫灼痛掌心:"傳旨,開太倉放糧。"
    "不可!"大司馬董忠氣喘籲籲追來,"庫中存糧僅夠禁軍半月之用..."他的官袍下露出半截葛布內衣,金線繡的獬豸獸頭在火光中麵目猙獰。我突然想起初任大司馬時,董忠還隻是個管馬廄的廄丞,有次我撞見他偷喂受傷的戰馬,他慌得把草料塞進嘴裏。
    地皇二年的上巳節沒有曲水流觴。我站在滄池邊,看著水麵漂浮的槐葉,忽然有羽箭擦耳而過。衛士們撲上來時,我看見對岸柳樹下閃過銀甲反光。當夜未央宮徹查,卻在禦馬監找到具吞金自盡的屍體——是跟了我二十年的車夫陳順。
    "他們連你都收買了麽?"我撫摸著陳順冰涼的額頭,他懷裏掉出半塊麥餅,硬得像長安城牆的夯土。去年推行王田製時,陳順老家的田地被豪強強占,他跪在尚書台前哭訴三日,我卻隻能賜他十匹絹帛。
    最痛心的背叛來自王氏宗親。那日我正在核對新鑄的"國寶金匱直萬"錢範,忽聞堂弟王涉求見。他捧著龜甲的手在發抖:"臣夜觀星象,紫微晦暗,劉氏當興..."我抓起案上銅鎮紙砸去,鮮血從他額角淌下,在青磚上匯成小小的溪流。
    "連你也信那些讖緯之說?"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回蕩。王涉突然大笑:"我的陛下啊,您還沒發現嗎?長安城外的榆樹皮都被啃光了,您卻還在用《周禮》熬湯!"他扯開衣襟,露出嶙峋的肋骨,"我昨日親手埋了三個餓死的侄兒..."
    地皇三年臘月,更始軍攻破武關那夜,我獨自登上靈台。渾天儀上的銅蟾蜍結滿冰霜,二十八宿的星圖在雲層後若隱若現。突然有流星劃過天際,拖著長長的尾跡墜向東南。我想起年少時讀《天官書》,太史公說熒惑守心主大凶,如今這亂世烽火,可比星象凶險萬倍。
    最後一次朝會,九卿隻剩三人。大司徒張邯的白胡子上沾著粟米屑——聽說他家廚子三天前逃走了。我取下冕旒放在禦案上,金絲硌得指尖生疼:"諸位可知,當年周公為何要誅管叔、放蔡叔?"
    階下無人應答。北風穿堂而過,卷起垂垂老矣的龍旗。我望著空蕩蕩的朝堂,忽然想起初建明堂時,這裏曾跪滿山呼萬歲的臣工。那時簷角的銅鈴在春風中叮當作響,像是奏著一曲永遠聽不盡的《雲門》。
    "因為不變法,必亡於舊弊。"我自問自答,聲音驚起梁間棲燕。它們撲棱棱飛向陰沉的天際,羽翼劃破的雲層後,露出一角殘陽如血。
    最後的時刻來得比預想更快。地皇四年十月初三,長安城飄著今冬第一場雪。我穿著即位時的玄色冕服坐在漸台上,聽著未央宮方向傳來的喊殺聲。大司徒王尋渾身是血衝進來:"陛下,朱弟門失守了!"我撫摸著腰間玉訣,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那個在尚書台熬夜抄錄《左傳》的夜晚。那時燭火在竹簡上投下的影子,和現在宮牆上的火光何其相似。
    "取朕的綬帶來。"我平靜地對侍從說。當綠林軍的火把照亮漸台時,他們看見的是一具端坐在玉座上的屍體,冕旒端正,腰間的玉訣在火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有個士兵想扯下我手中的虞帝匕首,卻發現我的手指早已僵硬——至死我都握著這柄象征禪讓的禮器。
    喜歡禁宮秘史:那些被史書屏蔽的吐槽請大家收藏:()禁宮秘史:那些被史書屏蔽的吐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