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漢平帝劉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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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掖庭令今早送來的冬衣裏,又藏著半塊麥芽飴。我趁著張讓轉身的功夫,趕緊把糖塞進嘴裏,甜味漫開的瞬間,突然想起母親總說:“衎兒要當心蛀牙。”那時候長安城外的槐花應當開了,母親會抱著我坐在中山王府的藤架下,數著花瓣猜今秋的栗子甜不甜。
    玉帶扣硌著後腰生疼,這截斷玉我貼身藏了五年。還記得被拽上馬車那日,母親的手指幾乎摳進我皮肉裏,甲士的銅劍鞘“當啷”砸在青石板上,玉帶就是在那個時候斷的。現在摸著斷裂處的鋸齒,還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那是我咬破甲士虎口時沾上的。
    “陛下,該喝藥了。”張讓的漆盤永遠準時,寅時的梆子剛敲過三聲。我盯著碗底沉澱的朱砂色,突然聽見宮牆外傳來熟悉的布穀鳥叫。春獵時節的鳥鳴不該出現在臘月,就像九歲的孩子不該穿著玄色十二章紋袞服,跪在太廟裏聽八十老臣哭先帝。
    元壽二年的槐花落得特別早。我才給書房窗外的雀兒搭好窩,母親就紅著眼眶衝進來,十幾個繡著龍紋的漆盒堆在案幾上,壓斷了新折的柳枝。她顫抖著給我係上蟠龍佩時,玉佩穗子打了三個死結。
    “衎兒要記住,進了未央宮千萬別碰紅色的果子。”母親最後把我摟得骨頭生疼,她發間的桂花油混著淚水,在我衣襟上洇出深色的花。來接駕的羽林衛統領姓王,鎧甲上沾著新鮮的血腥氣,後來我才知道,那天他們剛“護送”我的三位堂兄去了封地。
    馬車經過渭水時,我偷偷掀開車簾。河麵漂著零星的槐花瓣,像極了母親生辰時撒的香屑。押送官突然揮鞭抽在我手背,那道疤至今還橫在指節上,每逢陰雨天就隱隱發癢。
    未央宮的夜比中山國冷得多。我被安置在椒房殿東暖閣,十二盞連枝燈徹夜不熄,照得梁柱上的赤龍像要撲下來。第一晚我就打翻了安神湯——那味道和父親臨終前喝的湯藥太像了,他咽氣時攥著的玉韘,現在還鎖在我床頭的鎏金匣裏。
    王政君來的那日下了凍雨。老太太的護甲刮花了我的掌心,她身上有股子陳年熏香的味道,像極了中山王府庫房裏黴壞的絹帛。“你伯父漢哀帝)走得急,如今這千斤重擔……”她說話時總盯著我腰間玉佩,後來我才懂,那是在看王莽係玉佩的綬帶顏色。
    元始元年的元日大朝,我被玄色冕服壓得直不起腰。冕旒的玉珠晃得眼花,卻遮不住殿下那道鷹隼般的目光。王莽的九旒冠冕是特製的,垂珠比我的還多三串。他捧著《尚書》說要還政於我時,三公九卿的笏板碰得叮當響,像極了中山國集市上的陶罐販子。
    最可笑的是賜婚那日。十四歲的王嬿穿著不合身的翟衣,發間鳳釵歪斜著,倒像隻受驚的鵪鶉。合巹酒剛沾唇她就嗆得滿臉通紅,我趁機把酒潑在袖子裏——父親說過,中山王家的人,絕不能醉在外人麵前。
    發現那條密道純屬偶然。元始三年夏,我在石渠閣翻找《山海經》時,銅燈底座突然轉了半圈。黴濕的暗道通向城西市集,牆角的老鼠比宮裏的還肥。那半年我常扮作小黃門溜出去,在西市酒肆聽遊俠兒罵“安漢公”,他們說王莽的女兒其實是個石女,所以才塞給我衝喜。
    有次險些露餡。賣胡餅的老丈多找了我兩枚五銖錢,追著喊“小公公”時,恰巧撞見王宇王莽長子)的車駕。我躲進染坊的靛青缸裏,回去後高燒三日,夢裏全是蠕動的藍蟲子。從此密道口就多了把銅鎖,鑰匙吞在張讓養的狸奴肚子裏。
    元始四年冬至夜,我在溫室殿炭盆裏發現了帶血的絹書。表兄劉信的字跡我認得,他約我三日後在博望苑竹林碰麵。那夜雪下得急,我裹著白狐裘摸到竹林時,隻看見滿地斷箭和半截玉帶鉤——和母親當年送我的一模一樣。
    回宮路上撞見王舜王莽堂弟)領著虎賁衛,他佩劍上的血珠滴在雪地裏,像極了母親妝奩裏的珊瑚珠子。第二日朝會,王莽說中山國鬧了馬瘟,要派醫官去診治。我死死攥著玉帶鉤,直到掌心被紋路硌出血痕。
    元始五年除夕,王嬿突然塞給我一包槐花餅。她手上燙了三個水泡,說是偷學了中山國的做法。我們躲在麒麟閣分食時,她突然哭著說父親要送她去匈奴和親。“陛下可知,我臥房的熏香裏摻了麝香?”她褪下衣袖,臂上青紫的掐痕像條扭曲的蛇。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擁抱她。她的骨頭那麽硌人,發間沉香味熏得我眼睛發酸。後來聽說她吞金自盡那晚,長樂宮的鳩鳥叫了整夜,而王莽正在太廟試穿新製的黃袍。
    咳血是從上巳節開始的。太醫令說是風寒,可灌下去的藥湯比陰溝水還腥。王莽送來個木匣,裏麵裝著母親的金步搖——步搖上的珍珠少了兩顆,那是我幼時扯下來彈雀兒的。我攥著步搖睡去,夢見中山王府的槐樹全枯了,樹洞裏爬出密密麻麻的赤眉軍。
    最後那幾日,連張讓的眼神都帶著憐憫。他端藥時總把漆盤往西窗偏三寸,好讓我看見宮牆外那截老槐枝椏。有次我故意打翻藥碗,看他手忙腳亂擦拭時,突然發現他右手缺了根小指——和當年護送我來長安的羽林衛統領一模一樣。
    臘月十七的雪下得鋪天蓋地。我支開宮人,從狸奴肚裏摳出鑰匙。密道裏結了冰,爬過最後一段時,斷玉在青磚上磨出刺耳的聲響。推開暗門的瞬間,寒風卷著雪粒子撲進來,遠處西市燈火如晝,酒旗上“中山老酒”四個字晃得人眼眶發熱。
    終究沒能邁出那一步。王莽的玄色大氅從巷角轉出來時,我竟覺得解脫。他掌心躺著半塊麥芽飴,和我幼時偷藏的一模一樣。“陛下該回宮了。”雪地上我們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極了太廟裏糾纏的龍蟒圖騰。
    最後那碗藥特別甜。我摸著枕下收集的物件:父親的玉韘、母親的步搖、劉信的玉帶鉤、王嬿的槐花餅油紙……恍惚聽見宮牆外有布穀鳥在叫。這次是真的春天要來了吧?意識消散前,我突然看清梁柱上赤龍的眼睛——那對夜明珠不知何時被換成了黑曜石,正往下淌著朱砂色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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