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漢殤帝劉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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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元十七年正月的長安城飄著細雪。
    我躺在繡著五爪金龍的繈褓裏,聽著宮簷下的鐵馬叮當作響。奶娘王氏的胸脯溫熱綿軟,帶著淡淡的羊乳香,她的手指輕輕摩挲我的後頸,我舒服得打了個哈欠。殿外忽然傳來甲胄碰撞的聲響,驚得我哇地哭出聲來。
    "莫怕莫怕。"王氏慌忙解開衣襟,我含住乳頭的瞬間,滿嘴腥甜。她這幾日總是偷偷飲藥,說這樣能讓我長得快些。我吮吸得急了,嗆得直咳嗽,淚水模糊的視線裏,瞥見金絲帷幕外跪著一片玄色朝服。
    "陛下萬安!"
    山呼海嘯般的喊聲震得琉璃盞嗡嗡作響。我嚇得縮在王氏懷裏,尿濕了明黃綢褲。這時珠簾嘩啦掀開,冷風裹著龍涎香撲麵而來。我聞到母親身上的沉水香,她今日換了紫綬金章朝服,裙裾掃過青磚時發出沙沙的響聲。
    "哭什麽?"母親的聲音像是浸在冰裏的玉,"今日是登基大典,百官都在外頭候著。"她伸手要抱我,王氏卻哆嗦著後退半步。我這才發現奶娘的手臂上全是青紫指痕,昨夜掌燈時分,我聽見她在偏殿哭求:"太後饒命,奴婢當真喂不進去..."
    母親的手指掐進我的繈褓。我聞到血腥味,不知是來自她染著蔻丹的指甲,還是我抓破的臉頰。鎏金步搖垂下的明珠掃過我的眼皮,我看見她眼底蛛網般的血絲。自父皇在章德殿咽氣,她已經七日未眠了。
    "拿玉璽來。"
    我被放在龍椅上時,後頸硌到了雕龍扶手。玉璽壓上胸口的瞬間,我聽見自己肋骨發出細微的咯吱聲。這方和氏璧雕琢的傳國璽足有八斤重,壓得我喘不過氣。史官正在丹墀下奮筆疾書:"孝殤皇帝諱隆,元興元年十二月辛未夜,即皇帝位,時年百餘日。"
    其實他們算錯了。昨日乳娘替我沐浴時,數著我腳趾上的螺紋說:"小主子今日整滿百日。"但沒人會在意這個,就像沒人記得我本該叫劉壽——父皇臨終前在詔書上寫的是"立皇子壽為太子",可那絹帛在燭火上打了個轉,就成了灰燼。
    珠簾後的母親輕咳一聲。跪在最前頭的老臣顫巍巍抬頭,他的白須垂在蟠龍柱的陰影裏,讓我想起冷宮簷角結的冰淩。"陛下容稟,今有西域都護班超八百裏加急..."
    "此事容後再議。"母親的聲音像把薄刃,"先帝梓宮尚在殯殿,爾等便要逼迫幼主理政麽?"她說話時,我正盯著丹墀上的日晷。銅針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爬過巳時三刻,細雪在光影裏紛飛,像極了父皇靈前飄落的紙錢。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陽光。
    往後的日子總浸在藥香裏。太醫院每日呈來十全大補湯,藥渣在青銅獸爐裏積了半尺高。乳娘說這是固本培元的方子,可我每回喝了都吐奶。有天夜裏我燒得渾身滾燙,恍惚看見個穿絳紅官服的人往我嘴裏灌苦水,他腰間蹀躞帶上掛著塊墨玉,刻著"太醫令丞"四個小字。
    卯時三刻,母親帶著群臣在太廟祈福。我躺在搖車裏,數著帷帳上金線繡的十二章紋。突然喉頭一甜,嘔出些黑褐色的穢物,染汙了日月星辰的繡樣。乳娘嚇得打翻藥碗,碎瓷聲驚動了外頭的黃門侍郎。
    "陛下又吐了?"尖細的嗓音貼著耳根響起,我聞到宦官身上特有的沉香味。這個叫鄭眾的老太監總喜歡用長指甲戳我的臉,"可得仔細些,先帝子嗣單薄,如今就剩這根獨苗了。"
    母親趕來時,我正抓著搖車上的玉鈴鐺往嘴裏塞。她劈手奪過鈴鐺,冷硬的邊緣在我掌心劃出道血痕。"傳旨,從即日起未央宮宵禁,太醫十二時辰輪值。"她說話時目光掃過鄭眾,"尤其是夜裏,莫要讓野貓驚了聖駕。"
    我後來才明白這話裏的機鋒。那夜梆子敲過三更,值夜的醫官正在打盹,忽聽得窗欞輕響。月光將人影投在椒牆上,看身形像是個宮女。醫官剛要喝問,卻見那人從袖中抖出條花斑蛇,蛇信子嘶嘶吐著,正往我的搖車遊去。
    值夜的侍衛恰在此時經過。刀光閃過,蛇頭應聲而落。醫官抖如篩糠地捧著斬成兩段的毒蛇去稟報,母親在燈下驗看蛇屍,忽然輕笑出聲:"南疆的烙鐵頭,倒是稀罕物。"
    次日清晨,鄭眾被發現溺斃在太液池。撈上來時,他手裏還攥著半塊胡餅,銀針試毒留下的黑點清晰可見。母親下令厚葬,卻把驗屍的仵作升了官。那日之後,我搖車四周多了十二名帶刀侍衛,連乳娘給我換尿布都要隔著屏風。
    轉眼到了上巳節。按祖製,皇帝該親往渭水畔行祓禊之禮。乳娘給我換上十二章紋冕服時,我盯著銅鏡裏的自己發愣——玄衣纁裳像片烏雲裹著個雪團子,玉藻垂旒壓得我直往後仰。母親扶正我的冠冕,低聲對心腹女官道:"讓鄧騭領羽林軍沿途布防,尤其是那幾個宗室親王的座駕..."
    鑾駕行至橫門時,變故突生。
    渭水畔的柳絮紛紛揚揚,像下了場暖雪。我正盯著簾外飄舞的楊花,忽然鑾駕劇烈顛簸。外頭響起馬匹嘶鳴聲,金戈相交的銳響刺破春日的慵懶。母親將我死死按在懷裏,我聞到血腥味混著她衣襟上的沉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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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駕!有刺客!"
    羽林衛的呼喝聲中,一支流矢穿透車帷,釘在母親鬢邊三寸處。她紋絲不動,染著蔻丹的指甲掐進我胳膊:"隆兒不怕。"我這才發現她在發抖,金絲繡的翟鳥在她胸口劇烈起伏,仿佛要振翅飛去。
    後來聽宮人說,那是濟南王劉康的餘黨。先帝在位時以"巫蠱"之名賜死了這位叔祖,如今他的門客要拿我祭旗。叛軍最後都被射成了刺蝟,血水染紅了渭河,驚得遊魚三日不敢近岸。
    回宮後我發了三日高燒,夢裏盡是馬蹄聲與慘叫聲。太醫令王叔和跪在榻前把脈,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陛下這是驚厥之症,需用朱砂安神丸。"他開的藥方裏有一味水銀,乳娘喂我服下後,我整夜都在吐綠水。
    母親連夜召來西域高僧。那胡僧在我榻前結跏趺坐,念誦的經文像鴿群掠過屋簷。他腰間皮囊裏裝著些彩色藥丸,說是天竺神藥"阿伽陀"。乳娘試藥後昏睡了一天,醒來卻精神煥發。母親盯著她紅潤的麵色看了半晌,忽然下令將胡僧下獄。
    那夜子時,掖庭令帶著鴆酒進了天牢。胡僧的慘叫驚飛了棲在宮牆上的夜梟,他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獻上的救命藥為何成了催命符。後來我聽老太監們嚼舌根,說那藥丸裏摻了罌粟膏,前朝哀帝就是被這玩意掏空了身子。
    清明那日,長安城下了場冷雨。我在宣室殿學步,抓著龍案上的奏折撕著玩。母親與大將軍鄧騭在屏風後議事,他們的影子被燭火投在鮫綃帳上,像皮影戲裏的精怪。
    "青州又報蝗災,幽州刺史上書請求開倉..."
    "撥二十萬石,從冀州調。"母親的聲音帶著疲憊,"告訴刺史,再敢虛報災情,本宮就讓他去喂蝗蟲。"
    鄧騭的佩劍撞到香爐,發出清脆的響:"太後,臣聽聞西域都護班超病重,是否要召回..."
    "不可。"母親猛地起身,鬢邊鳳釵亂顫,"班定遠鎮守疏勒三十載,若此時召回,匈奴必卷土重來。傳旨,加封定遠侯,賜丹書鐵券。"
    我搖搖晃晃走到屏風前,看見鄧騭腰間玉佩刻著螭紋——那是鄧氏家徽。他突然伸手要抱我,我嚇得往後躲,後腦勺磕在龍椅上。母親疾步過來將我抱起,我嗅到她袖口沾著的墨香,瞥見案上攤開的輿圖,西域三十六國像散落的棋子,被朱筆圈得密密麻麻。
    夏至前夜,我染了暑熱。太醫令這回換了犀角地黃湯,藥汁澆在青磚上滋滋作響。乳娘偷偷倒掉半碗,卻被母親逮個正著。兩個虎賁衛將哭喊的乳娘拖出殿外,她的繡鞋在門檻上勾了一下,落下個褪色的香囊。
    新來的乳娘姓陰,是母親從南陽老家選來的。她身上有股子麥芽糖的甜香,可夜裏給我喂奶時,我總嚐到淡淡的苦味。有次我假裝睡著,眯著眼瞧見她從枕下摸出個瓷瓶,往乳頭上抹了些透明膏體。
    次日我給母親請安時,故意把茶水潑在陰氏裙上。宮人替她更衣時,從襦裙夾層抖出包藥粉。母親當場令太醫查驗,說是慢性的鉤吻毒。陰氏被拖去暴室時,突然衝著母親大笑:"你們鄧家能毒殺和熹皇後,就不許別人效仿麽?"
    這話像塊石頭砸進深潭。母親臉色煞白,厲聲喝令掌嘴。那日之後,我身邊伺候的人全換了,連每日擦身的澡豆都要試三遍毒。
    秋分那日,我抓周禮格外隆重。龍案上擺著玉璽、弓箭、詩書、算盤,我爬過冰冷的地磚,一把抓住串東珠朝珠。百官齊聲道賀,說陛下將來必是太平天子。母親卻盯著朝珠出神——那是父皇生前最愛把玩的物件。
    當夜我在寢殿哭鬧不休,乳娘說我身上起了紅疹。太醫令來診脈時,發現朝珠的絲絛浸過漆樹汁。母親震怒,將尚方監下獄,查出來是某個不得誌的宗室買通匠人做的局。那宗室被賜了杯鴆酒,死前咒罵聲傳遍掖庭:"劉氏江山終要改姓鄧!"
    霜降前後,我學會說第一個字:"娘。"母親正在批閱奏折,朱筆啪嗒掉在絹帛上,染紅了並州來的急報。她把我摟得那樣緊,金線繡的翟鳥羽毛紮得我臉疼。那是我第一次見她落淚,溫熱的水珠落在我頸間,比玉璽還要沉重。
    臘月裏,北宮傳來消息,說是清河王劉慶病危。母親帶我去探視時,滿屋藥味嗆得我直咳嗽。劉慶躺在床上像具骷髏,見了我卻掙紮著要起身行禮。他的手指枯槁如柴,碰到我繈褓時突然痙攣:"陛下...小心...小心..."
    話沒說完就斷了氣。母親令人驗屍,發現他枕中藏著的密信,寫著"鄧氏專權,社稷危矣"。那夜北宮走了水,火光照得未央宮亮如白晝。我蜷縮在母親懷裏,看她將密信湊近燭火,火舌舔舐絹帛的瞬間,映得她眉眼如修羅。
    元興元年就這樣跌跌撞撞地過去了。除夕守歲時,母親抱著我站在章台殿前看煙花。硫磺味混著雪沫子鑽進鼻孔,我打了個噴嚏,逗得宮人們掩口輕笑。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喪鍾聲——那是為去年今日駕崩的先帝而鳴。
    "陛下可知何為皇帝?"母親忽然問我。我玩著她瓔珞上的明珠,含糊地吐出幾個音節。她自問自答:"皇帝就是活著時要被架在火上烤,死了還得埋在九泉下鎮江山的人柱。"
    上元節的燈火還沒撤盡,我便病倒了。這次來得凶險,高熱七日不退。太醫令的銀針紮遍我周身穴位,拔出來時帶著黑血。母親罷朝三日,在太廟跪求先祖顯靈。她回來時裙裾沾滿香灰,眼底卻燃著奇異的光:"高僧說陛下是文殊菩薩座下童子,曆劫完畢自當回歸仙位。"
    我最後記得的,是乳娘喂我喝羊乳時的淚眼。她鬢角新添的白發垂在耳邊,讓我想起父皇靈前的孝布。殿外的桃樹不知何時開了花,花瓣順著窗縫飄進來,落在藥碗裏,像極了登基那日未央宮階前的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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