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漢前少帝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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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至今記得永寧二年的冬天特別冷,德陽殿的銅鶴香爐終日吐著龍涎香的青煙,卻怎麽也暖不熱我的手腳。那日孫程帶著十幾個小黃門闖進寢殿時,我正蜷在榻上讀《楚辭》,炭盆裏爆開的火星子濺在手背上,燙出一串紅點。
    "北鄉侯接旨!"尖利的嗓音刺得人太陽穴發脹。我慌忙起身,袍角帶翻了案幾上的蜜餞碟子,琥珀色的糖霜在青磚地上碎成星星點點。宦官們像群黑鴉般圍攏過來,孫程手裏那卷明黃帛書晃得人眼暈。
    我認得這個聲音。三個月前在章德殿偏廳,就是這閹人在屏風後與閻皇後密談,當時我捧著先帝賜給父親的紫檀如意候在廊下,聽見他們說要找個"聽話的"。如意柄上的螭龍紋硌得掌心發疼,我卻不敢挪動半分。
    此刻那卷聖旨已經展開,孫程的嘴角掛著詭異的笑:"安帝龍馭上賓,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太後詔曰,以章帝嫡孫、北鄉侯劉懿入承大統..."話音未落,兩個小黃門已抖開玄色十二章紋袞服往我身上套。冰涼的絲綢貼著單衣遊走,我忽然想起七歲那年,父親清河王被廢為庶人時,也是這樣被人剝去親王冠冕。
    "陛下該移駕崇德殿了。"孫程伸手來扶,我瞥見他袖口露出的金絲護腕——那是去年西域進貢的寶物,本該鎖在少府的庫房裏。他的指甲修剪得過分齊整,在燭火下泛著貝殼似的冷光。
    通往正殿的複道兩側跪滿了宮人,他們的額頭緊貼著青磚,像一尊尊石像。我數著玉階上的蟠龍紋,十二道金檻竟比往日高了三寸有餘。閻太後的珠簾在禦座後微微晃動,她懷裏抱著個鎏金暖爐,指節泛白。
    "兒啊..."她忽然哽咽著喚了一聲,我渾身僵住。三日前在永巷遇見這位名義上的母後時,她還冷著臉讓宮女潑了我一身洗筆的髒水。此刻她的眼淚滴在暖爐上,滋滋作響。
    登基大典持續了六個時辰。當我把傳國玉璽按在即位詔書上時,青銅印紐的寒意直透骨髓。太史令捧著龜甲高唱吉兆,我卻看見殿外老槐樹的枯枝在風裏簌簌發抖,像極了父親臨終前抓著錦被的手。
    那夜我宿在宣室殿。值夜的宮娥往熏籠裏添了安息香,煙霧繚繞中,父親的麵容又浮現在藻井上。永初四年他被召回洛陽時,也是這樣盯著未央宮的藻井發呆。當時我還小,以為父親數的是彩繪雲紋,後來才明白他是在算自己還剩幾日可活。
    "陛下,該進藥了。"孫程的聲音在帳外響起。他親自端著藥碗進來,漆黑的湯藥映著燭火,泛起一圈圈血色漣漪。我想起白天在尚書台看見的奏折,禦史中丞袁著彈劾孫程私吞河間王貢馬,折子上的朱批墨跡未幹就被扔進了炭盆。
    我接過藥碗時,孫程的手指在碗底輕輕一叩。去年臘月先帝賜宴,有個侍禦史就是這麽給大鴻臚遞暗號的。湯藥入口苦澀,卻在喉頭轉成詭異的甜腥。窗外的梆子聲正敲到三更,德陽殿的銅漏突然發出"咯"的一聲輕響。
    藥汁滑入喉管的灼燒感讓我想起永初四年的冬至。那年父親剛被廢為庶人,我們蜷縮在南宮漏雨的偏殿裏,分食半塊結冰的黍餅。破陶碗沿的裂口割破嘴唇,血珠混著冰碴往下淌,在磚地上凍成珊瑚似的紅梅。此刻孫程盯著我吞咽的喉結,眼角的皺紋堆疊出滿意的弧度,像極了當年給我們送鴆酒的黃門令。
    卯時的晨鍾撞破雪幕時,德陽殿已跪滿了朱紫公卿。梁冀按劍立於丹墀左側,玄鐵甲胄上的霜花正順著夔紋往下淌。我摩挲著玉圭上的螭龍紋,發現第三片龍鱗有細微的刮痕——這原是父親清河王的朝圭,永初三年被收繳時,禮官在入庫簿上批注"鱗損三分,貶為三等"。
    "陛下,該議河間賑災了。"司徒楊震的笏板舉了半刻鍾,袖口已積了層薄雪。我瞥向孫程,這閹人正把玩著閻太後賞的翡翠鼻煙壺,青煙從獸首壺嘴嫋嫋升起,在梁冀的金絲軟甲上投下蛇形的影。
    "準奏。"我故意抬高聲調,玉圭不慎掃落案上的青瓷筆洗。碎裂聲驚起殿外寒鴉,梁冀的拇指無意識摩挲劍柄——那是他殺人的前兆。去年秋審時,他就用這柄劍當庭劈了彈劾其弟的大司農,血濺在獬豸浮雕上三日未淨。
    退朝後繞道永巷,王康提著羊角燈在前頭踩雪。拐過曝衣閣時,暗處突然伸來枯枝般的手,將一卷帛書塞進我袖中。那手上戴著先帝賞賜的赤金纏絲指環,內側刻著"慶"字——正是父親清河王劉慶的舊物。帛書上的字跡被血汙浸透大半,唯"梁商亥時"四字依稀可辨,墨香混著屍骸的腐臭鑽進鼻腔。
    當夜三更,我借口頭疼支開守夜宦官。王康從暗格裏取出民間粗布衣裳,卻在係衣帶時抖落半塊魚符——那是北軍巡夜的通行令,邊緣還沾著邙山特有的赭石粉。我突然攥住他手腕:"上月你兄長從河間捎來的冬棗,核是甜是苦?"
    小宦官的瞳孔在燭火中縮成針尖,喉結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梁冀私兵在邙山操練的密報,與太仆寺丟失的兩百枚魚符,此刻在他慘白的臉上交織成蛛網。最終他伏地哽咽:"陛下...那些棗核...都帶著刀刻的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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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的第一場冰雨砸在太學廡殿頂上時,我正站在張衡的渾天儀前。銅鑄的星官手持羅盤緩緩旋轉,二十八宿的錯金銘文在雨中泛著幽光。"陛下請看,奎宿星官今日偏移了三分。"老邁的太史令咳嗽著指向西南,那裏本該璀璨的婁宿三星,此刻暗淡得像蒙了層血霧。
    人群中有青衫閃動,那個曾在鴻都門辯日的太學生,此刻正將《春秋公羊傳》舉過頭頂。書頁間飄落的竹膜紙上,畫著梁商在邙山的屯兵圖——山脈走勢竟是用父親獨創的"清河注墨法"繪製,以茶汁勾勒輪廓,遇熱方顯。我攥緊袖中暖爐,看著墨線在體溫烘烤下漸漸浮現,仿佛觸摸到父親臨終前痙攣的指節。
    回鑾的輦轎行至北闕時,突然劇烈顛簸。孫程掀簾查看的瞬間,我瞥見羽林衛的劍穗全換成了玄色——這本該是梁冀府兵的顏色。王康趁機將密報塞進我掌心,絹帛上沾著黍米糊,拆開後顯出袁著的字跡:"孫程今夜子時收梁商西域珊瑚三株"。
    冬至祭天那日,我的袞服裏縫進了七百粒毒藜蘆籽。這是從太醫署暗格裏找到的,裝藥的陶罐底部刻著父親的名諱。寅時三刻,當我捧著蒼璧走向圜丘時,梁冀的親兵正在燎爐旁傾倒酒漿——本該清冽的秬鬯酒,卻泛著永初三年那碗毒藥的琥珀色。
    "陛下,該燔柴告天了。"孫程的聲音混著焦糊的獸脂味飄來。我盯著他新換的犀角蹀躞帶,那帶扣上的螭紋竟與父親陪葬玉帶鉤一模一樣。火堆爆開的火星濺在手背,與七歲那夜父親被拖出王府時,侍衛火把墜落的殘焰重合。
    禮成時突降暴雪,我的九旒冕冠積了半寸厚的雪。閻太後的翟車經過身旁,簾縫裏突然拋出一枚蜜餞金橘,滾落在祭壇邊的血漬裏——那是父親最愛吃的零嘴,永初四年他咳血而亡時,枕下還壓著半顆幹癟的金橘。
    正月裏的咳血染紅了袁著的彈劾奏章。當我念到"孫程私設詔獄二百三十處"時,德陽殿的蟠龍香爐突然迸出火星。老臣的象牙笏板裂開細紋,這讓我想起昨日暗衛稟報梁冀在河間斬殺二百三十名流民。殿外的烏鴉在孫程頭頂盤旋,羽翼掀起的風撲滅了十二盞青銅樹燈。
    "陛下!"袁著突然撲向丹墀,袖中滑出的匕首直刺孫程心口。老宦官腰間的金絲絛卻靈蛇般纏住利刃,翡翠墜子炸裂的瞬間,梁冀的私兵已破門而入。我攥著玉圭起身,發現玄色袞服的內襯不知何時被換成素麻——正是父親被廢那日穿的喪衣。
    二月初三的月光透過藻井時,我已數不清咳出的血染紅多少條帕子。孫程端來的藥碗浮著層金箔,他說這是梁將軍特意從西域求來的續命散。可當琉璃碗湊近唇邊時,我嗅到永初三年那碗毒藥的苦杏味——那味道曾從父親七竅湧出,浸透南宮的檀木地板。
    "父親..."我望著藻井上第一百四十七塊雲紋喃喃自語,血沫在嘴角凝成黑色的冰花。梁商送來的蜜蠟丸在掌心融化,露出半枚刻著"慶"字的玉帶鉤。原來十年前父親與梁冀在蘭台密談那夜,這枚帶鉤就藏在《楚辭》的挖空竹簡裏。
    子時的更鼓響起時,我拚盡最後力氣將傳位詔書塞進銅鶴香爐。孫程掀簾的刹那,積攢三個月的毒藜蘆籽從爐中迸射,在他臉上灼出七百個血洞。梁冀的劍鋒刺入胸膛時,我聽見永巷傳來兒時的歌謠:"金烏墜,玉兔升,章台柳枯宮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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