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晉明帝司馬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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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那年洛陽城剛被匈奴人攻破,父親抱著我在建鄴的城牆上遠眺北方,江水卷著泥沙從腳底下奔湧而過。那年冬天特別冷,簷角的冰棱子掛得比刀劍還長,奶娘說我的哭聲能把屋頂的雪都震下來。父親當時還是琅琊王,總穿著半舊的青布袍子,懷裏揣著塊缺角的玉璧,那是祖父傳下來的,說是當年司馬家分家時留下的念想。
    建鄴城裏的日子像泡在溫水裏的麻布,慢慢舒展開來。七歲那年我在後院射箭,箭矢偏了準頭紮進庾亮的衣袖,他拎著那支箭來找父親告狀。父親沒罵我,反倒把庾亮按在石凳上,讓我再射二十次。箭靶子就懸在庾亮頭頂三寸,鬆木的香氣混著冷汗的味道,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什麽叫殺伐決斷。後來庾亮成了我的伴讀,每次看見他左耳垂上那道疤,我就想起那天父親說的話:"當君王的箭可以射偏,但不能發抖。"
    王敦第一次帶兵進建康那年我十三歲,記得城門被撞開時滿街都是打翻的醬菜缸子。父親躲在東堂的屏風後頭,我跪坐在他腳邊數地磚上的裂痕。王敦的靴子踩進來時帶著血泥,他把染紅的佩劍往案幾上一拍,說要改年號換百官。父親的手在案幾下死死掐著我的手腕,麵上卻笑著給王敦斟酒,酒液潑在劍刃上滋滋作響。那天夜裏我偷溜出宮,看見朱雀航的浮橋被火燒得通紅,像條垂死的龍趴在水麵上。
    後來父親登基成了元帝,建鄴改叫建康。朝堂上總飄著股藥味,父親每天要喝三碗五石散,喝完就躺在榻上看屋頂的藻井,說那些木格子像洛陽城破那天的箭雨。我開始跟著王導學處理奏章,他的手指被竹簡磨得發亮,總在"揚州刺史"和"荊州刺史"幾個字上反複摩挲。有次我問為何不直接削了王敦的兵權,王導把茶盞往案上重重一擱:"殿下可知庖廚裏的活魚?刮鱗要順著紋理,掏內髒得留三分餘地。"
    二十一歲那年父親病得說胡話,有天夜裏突然清醒,攥著我的手往他枕頭底下摸。那柄鑲著綠鬆石的短刀硌得我掌心生疼,"要是王敦再來..."父親的話沒說完就咳出血來,星星點點濺在刀鞘的蟠螭紋上。三天後我在靈前繼位,王敦果然從武昌起兵了,戰報說他的船隊把長江都蓋成了鐵灰色。
    溫嶠帶著密信來找我那晚,宮燈被風吹得亂晃。他脫下外袍露出裏頭染血的麻衣,說王敦已經買通了新亭的守將。我抓了把香灰抹在他傷口上,問他覺得建康城守不守得住。這個向來沉穩的謀士突然紅了眼眶:"當年先帝在廣陵渡江,船小人多,是臣的父親跳進江裏推船..."我把玉璽重重按在案上,震得筆山都倒了:"那就讓王敦看看,司馬家的船還沒沉!"
    那場仗打得慘烈,我在西堂守著沙盤三天沒合眼。庾亮帶著死士燒了叛軍的糧草,周劄卻在石頭城反了水。最危急時叛軍的箭矢都射到了太極殿的台階上,我拎著父親留下的短刀要親自上陣,被王導死死抱住腰。後來蘇峻的援兵趕到時,我隔著宮牆聽見戰馬嘶鳴,這才發現指甲已經掐進掌心肉裏。
    平了王敦之亂後,我在太廟跪了整宿。祖宗牌位在燭火裏忽明忽暗,王敦的首級就供在案前,血水順著銅盤往下滴。王導進來添香時,我突然問他:"若當日敗的是我,這盤子裏裝的會不會是我的頭?"老丞相的手抖了抖,香灰落在王敦怒睜的眼皮上:"陛下,老臣活著的每一天,盤子裏都隻能裝敵人的頭顱。"
    我開始整肅朝綱,那些在王敦叛亂時首鼠兩端的世家大族,該貶的貶該賞的賞。有次在酒宴上,周家的家主借著醉意說陛下如今也學會殺人了,我把酒樽往他麵前一推:"周卿可知這酒裏泡著什麽?是你堂弟周劄的眼珠子。"滿堂寂靜中,我起身走到他麵前:"不過你放心,朕今天不想喝酒。"
    處理完內政就輪到北邊那些虎視眈眈的胡人。有天夜裏我扮成商賈混出建康,沿著淮河走了三百裏。在盱眙城外遇見個老農,他的獨子剛被羯人擄去修城牆。老人從陶罐裏掏出塊發黴的麥餅非要塞給我:"郎君往南去的話,能不能給我家三兒捎句話?就說他娘臨走前在灶王爺像後頭藏了半罐豬油..."我攥著那塊麥餅回到行宮,第二天就下令在江北增設十二處烽燧。
    庾亮總勸我別太操勞,說陛下眼裏血絲比朱雀旗上的穗子還紅。可我不敢歇啊,北邊石勒的騎兵隨時可能南下,江東的糧倉又還沒填滿。有次巡視屯田時淋了雨,回來就發起高熱,昏沉中看見父親站在床前,還是當年渡江時那身濕漉漉的衣裳。我掙紮著要起身,他按住我肩膀說:"紹兒,司馬家的船現在是你掌舵了。"
    病好後我開始著手整頓戶籍,那些被世家大族藏匿的佃戶像春天的竹筍,一茬茬從地底下冒出來。顧家的家主帶著百人血書來宮門前哭訴,我把竹簡往他腳下一扔:"這上頭記著你家八百佃戶,要不要朕派人去數數你莊園裏的墳頭?"後來聽說他在家罵了三天三夜,最後還是乖乖交出了三百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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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讓我痛心的是錢鳳那件事。他是我幼時的伴讀,後來成了心腹,卻在查鹽稅時被牽扯進貪腐案。詔獄裏他披頭散發地笑:"陛下可記得那年上巳節,我們偷了庾亮的玉佩去換酒?"我背過身去摸牆上冰冷的磚石:"記得,所以朕賞你全屍。"午時三刻的鍾聲響起時,我站在角樓上看著刑場方向,突然想起他當年替我擋過的那支毒箭。
    後宮也不太平。皇後總為子嗣的事著急,湯藥一碗接一碗地送進來。有次我賭氣把藥全潑在蘭草上,沒想到三日後那叢蘭草竟開出紫花來。太醫令嚇得跪在地上直磕頭,說這是祥瑞之兆。後來果真有了太子衍,出生那晚建康城落了雪,我在產房外頭聽見嬰兒啼哭,恍惚間像是回到自己出生時的那個寒冬。
    孩子滿月時我大赦天下,卻單獨把貪汙賑災糧的丹陽太守下了獄。王導來勸,說大喜的日子不宜見血。我抱著繈褓站在詔獄門口:"朕要讓他記住,這孩子的哭聲裏摻著多少餓死的冤魂。"後來那太守在獄中絕食而死,聽說斷氣前還在念叨"陛下聖明",不知是悔恨還是諷刺。
    北邊來的戰報越來越急,石虎的騎兵已經飲馬泗水。我和陶侃在沙盤前推演了整夜,蠟燭燒到手都沒察覺。老將軍的白須上沾著茶漬:"要是能給老夫三萬精兵..."我打斷他:"沒有三萬,隻有一萬,還要分五千去守壽春。"他突然大笑起來,震得案上小旗直晃:"陛下可知當年韓信怎麽打的井陘之戰?"那場仗我們終究沒打成,因為春汛來得太早,淮河兩岸成了爛泥塘。
    有時候批完奏章已是三更,我會提著燈籠去太學轉轉。那些熬夜讀書的士子像極了當年的自己,隻是他們案頭擺的是《左傳》和《孫子兵法》,我那時讀的卻是王敦送來的《戰國策》——書頁裏夾著他勸父親禪位的密信。有次撞見個偷吃冷饅頭的寒門學子,我把自己玉佩塞給他:"去買點熱湯,胃疼讀不進書的。"
    推行土斷法那陣子,建康城裏天天有馬車載著箱籠往城外跑。那些世家大族的管家們見麵就歎氣,說陛下這是要掘祖墳啊。我在朝會上把田契攤開:"諸卿看看,光是虞家名下的山林,就夠養活十萬流民!"虞潭顫巍巍出列:"陛下,老臣願獻出半數家產..."我走下禦座扶住他:"愛卿誤會了,朕要的不是你的田,是你家藏了三百年的農書。"
    最艱難的是處理僑置郡縣。那些南渡的北方士族死活不肯入籍,說死也要做並州人幽州人。我在太極殿擺了三大缸土,一缸取自洛陽永寧寺遺址,一缸是長安未央宮的夯土,還有缸裏混著建康新墾的稻田泥。百官上朝時都愣了,我抓起把泥土揚在空中:"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哪裏的土地養不活華夏子孫!"後來聽說北府軍裏那些幽州老兵,把江東的土裝在貼身的布袋裏上陣殺敵。
    孩子三歲那年,我帶他去鍾山祭祖。山道上突然躥出隻白鹿,侍衛們的弓箭還沒舉起,那鹿竟徑直走到太子跟前屈下前腿。隨行的道士說是吉兆,我卻想起父親說過,當年司馬家得天下的前夜,也有白鹿現於洛陽郊外。下山時太子趴在我肩頭問:"父皇,為什麽鹿的眼睛是濕的?"我沒告訴他,剛才在祖廟裏,我把這些年憋著的淚都流盡了。
    病來得很突然,就像當年王敦的叛軍。開始隻是咳血,後來整夜整夜睡不著。太醫換了好幾撥,藥渣子在宮裏堆成小山。有次昏迷中聽見王導和庾亮在爭吵,一個說要立即立太子,一個說陛下洪福齊天。我撐著坐起來,看見銅鏡裏的人兩鬢斑白,這才驚覺自己才活了二十七歲。
    最後那幾天我常看見父親,他總坐在我批奏章的案幾上,還是渡江時那副落拓模樣。有次他指著窗外說:"紹兒你看,桃花開了。"我轉頭看見建康城的天空泛著詭異的紅色,像是被血浸透的帛布。我知道時候到了,連夜召集群臣,詔書上的每個字都是咬著牙口述的。當說到"太子衍嗣位"時,喉頭突然腥甜,噴出的血染紅了王導的衣襟。
    最後的清醒時刻,我攥著太子的手放在玉璽上。孩子的手太小,連璽紐都握不住。庾亮在旁邊哭得發抖,我瞪著他直到他跪下發誓會輔佐幼主。燭火開始搖晃時,我聽見江濤聲,像是多年前父親抱著我聽見的那種聲音。原來人死前真的會想起最初的模樣,可惜沒機會告訴父親,當年他袖口上的龍紋,被我偷偷用墨描過好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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