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晉哀帝司馬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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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那年,建康城的柳絮飄得特別早。母親說外頭兵荒馬亂的,連宮裏的蟬鳴都透著一股子急躁。祖父元皇帝剛在江東站穩腳跟沒幾年,北邊石勒的騎兵還在淮河邊上晃蕩。父親成帝那會兒才二十出頭,抱著我在禦書房批奏折時,朱筆尖上的墨汁滴在我繈褓上,染出朵歪歪扭扭的紅梅。
    三歲那年開春,父親突然在朝會上嘔了血。我記得那天奶娘抱著我從長秋殿往太極殿跑,路上撞見好些穿深青色袍子的太醫,他們的藥箱磕在宮牆磚石上,咚咚的聲響像催命的鼓點。父親躺在龍榻上,臉色比宣紙還白,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蚯蚓在爬。他最後摸了摸我頭頂的玉蟬冠,說了句"別學你伯父",話沒落地就咽了氣。後來我才懂,他說的伯父是那個被權臣扶上皇位又拽下來的晉明帝。
    守孝的三年裏,母親總把我摟得死緊。她身上沉水香混著眼淚的鹹味,手指節捏得發白:"丕兒記著,這宮裏的青磚底下埋的都是人骨頭。"我七歲那年,庾家舅舅們帶著鐵甲兵闖進顯陽殿,說外頭有流民作亂,硬是把我和母親塞進馬車往會稽跑。車輪碾過朱雀航的木橋時,我掀開簾子看見建康城燒紅的半邊天,護城河裏的倒影像打翻的胭脂盒。
    十五歲行冠禮那天,我在太廟給祖宗磕頭,膝蓋壓著冰涼的金磚,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冷笑。轉頭看見大司馬桓溫的貂蟬冠晃得刺眼,他腰間佩劍的玉璏磕在青銅香爐上,"當啷"一聲。禮官唱讚的聲音突然就卡在喉嚨裏,像被人掐住脖子的公雞。那天夜裏,我在寢殿摸到枕頭底下的短刀——是母親托人從宮外捎來的,刀刃上淬著層發藍的寒光。
    鹹康八年的雪特別大。我正跟著王羲之練《樂毅論》,外頭突然傳來鍾鳴。硯台裏的墨汁凍成了冰碴子,王先生的手抖得厲害,筆尖在宣紙上洇出個黑疙瘩。中常侍跑進來時摔了個跟頭,冠冕上的瓔珞散了一地:"琅琊王...不,陛下,該您坐朝了。"我這才知道堂兄司馬聃在顯陽殿咽了氣,死前攥著傳國玉璽不撒手,五個黃門侍郎都掰不開他的手指頭。
    登基大典那日,朱雀門外跪著的文武百官像曬幹的蝦米。我穿著十二旒的冕服,後脖梗被壓得生疼。經過桓溫跟前時,他忽然伸手替我正了正玉帶鉤,掌心老繭刮得我肋骨生疼。禮部尚書念祝詞的聲音在風裏打著轉,我盯著他靴尖上沾的泥點子,突然想起三年前被廢的司馬奕——聽說他現在整日對著銅鏡梳頭,說裏頭住著先帝的魂靈。
    頭回臨朝聽政是在二月二。禦史中丞和度支尚書為賑災錢糧吵得臉紅脖子粗,我在龍椅上數著藻井上的蟠龍鱗片,數到第三百二十七片時,聽見桓溫咳嗽了聲。朝堂上頓時鴉雀無聲,連舉著笏板的手都定在半空。他出列時鎧甲嘩啦作響,說要帶兵北伐收複洛陽。我瞥見母親在珠簾後搖頭,手裏攥著的佛珠突然斷了線,檀木珠子滾了滿地。
    那天夜裏我在西堂批奏折,聞見窗外飄來艾草燒焦的味道。值夜的黃門說,是桓大司馬的親兵在宮門外焚書——燒的都是主張遷都建康的折子。朱筆在絹帛上洇開個血點子,我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案頭的青瓷燭台"啪"地爆了個燈花,嚇得我打翻了硯台,墨汁順著龍紋案角往下滴,像條蜿蜒的黑蛇。
    永和十二年的蝗災來得蹊蹺。我正在後苑看新貢的孔雀開屏,忽見北邊天上飄來片黃雲。等飛近了才看清是遮天蔽日的蝗蟲,啃食桑葉的沙沙聲聽得人牙酸。太倉令跪在丹墀下哭訴存糧見底,我轉頭問桓溫怎麽辦,他正用匕首削著指甲,頭也不抬地說:"餓死的人不會造反。"第二天早朝,我看見他盔甲縫裏卡著半片蝗蟲翅膀。
    我開始跟著天師道的道士煉丹。起初隻是夜裏睡不著,後來整宿整宿盯著銅漏的刻度。葛洪的徒弟說要用晨露調和朱砂,我就命宮人寅時舉著玉碗在太液池邊接。有天試新煉的"九轉還魂丹",咽下去渾身火燒似的疼,恍惚間看見父親站在帷帳後招手。醒來時發現咬破了舌頭,血漬在枕頭上凝成個彎月牙。
    服散後的幻象越來越離奇。有天批著奏章,忽然看見絹帛上浮出張人臉,竟是十年前病死的奶娘。她嘴唇翕動著說"冷",我慌得把整摞奏折都扔進炭盆。火苗躥起來的時候,聞見股焦糊的肉味——後來才知是桓溫在宮門外杖斃了諫官,血水順著禦溝流進太液池,染紅了大片荷花。
    母親走的那天下了場太陽雨。她攥著我的手說了三遍"別信丹藥",最後口氣嗬在銅熏爐上,凝成片白霜。我守靈時偷偷把丹丸化在祭酒裏,仰脖灌下去渾身發冷,看見母親在靈幡上衝我笑。桓溫派人送來五十車冥器,最紮眼的是匹紙紮的玉馬,眼珠子用夜明珠鑲的,在黑夜裏泛著綠光。
    興寧二年的元日大朝會,我強撐著病體接受百官朝賀。冕旒的玉串晃得人眼花,聽見桓溫說要在姑孰修新城,喉嚨突然湧上股腥甜。血滴在玄色朝服上像墨點,我攥著龍椅扶手不敢鬆手,指甲在鎏金雕花上刮出幾道白印。退朝後太醫令把脈時直搖頭,開的藥方裏加了二兩人中黃。
    最後那半年,我常夢見自己變成隻白鶴在宮牆上盤旋。看見桓溫在武庫試新鍛的刀劍,寒光閃過時驚飛滿樹烏鴉;看見王謝家的子弟在烏衣巷鬥詩,酒壇子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琥珀光;看見北府兵在長江邊操練,長矛挑破的晨霧裏露出半截血色戰旗。有天清晨咳出塊帶金絲的痰,突然明白丹爐裏燒的不是朱砂,是自己的陽壽。
    臨終前那夜特別清醒。我讓人撤了帷帳,月光像匹白練鋪在磚地上。聽見更鼓響了三聲,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母親教我認北鬥星。她手指的方向有流螢劃過,像誰隨手撒了把金粉。喉嚨裏呼嚕呼嚕響,不知是痰還是笑。最後看見屏風上的仙人乘槎圖動了起來,浪花濺在臉上涼津津的——或許真是來接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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