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晉穆帝司馬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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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母親抱上龍椅的。那天早晨的露水還沒散盡,建康城的風裏裹著秋意,簷角的銅鈴叮當作響。我伸出小手去夠垂在眼前的十二旒白玉珠,耳邊傳來母親壓抑的抽泣聲,她的裙裾掃過我的腳麵,帶著熟悉的檀香味。兩歲孩子的記憶就像被雨水泡過的絹帛,但那種懸在空中的搖晃感至今清晰——群臣跪拜時揚起的灰塵嗆得我直咳嗽,褚太後的指甲掐進我胳膊裏,像要在我骨頭裏刻下什麽印記。
"陛下該學寫自己的名字了。"五歲那年的春天,王羲之跪坐在青玉案前,他的衣袖沾著墨汁,在陽光下泛出青紫的光暈。我盯著硯台裏遊動的鬆煙墨,突然抓起筆在素絹上畫了隻歪歪扭扭的烏龜。滿殿的宮女宦官憋著笑,褚太後扶著鎏金步搖快步走來時,我看見王右軍的喉結動了動,他鋪開新的絹帛說:"陛下天縱英姿,這龜甲紋頗有古籀遺風。"
建康宮的夏天總是濕漉漉的。我在回廊裏追逐流螢,踩碎了滿地月光。母親總在深夜批閱奏折,燭火把她的影子投在椒房殿的紗窗上,像隻折翼的鶴。有次我躲在屏風後,聽見她與何充爭執:"桓溫要的不是荊州刺史,他要的是整個大晉的兵符!"何充的笏板碰倒了茶盞,褐色的水漬在奏章上暈開,像塊陳年血痂。
十歲生辰那日,庾希送來的木鵲在殿前盤旋了三圈。我追著它跑過太初宮的石階,撞進桓溫懷裏。他身上的鐵甲冷得像塊寒冰,腰間佩劍的銅吞口硌得我額頭生疼。"臣桓元子叩見陛下。"他的聲音像砂紙擦過青磚,我聞到他衣襟間混著馬糞與血腥的氣味。那隻木鵲突然栽進太液池,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的龍紋錦靴。
元服禮前夜,母親替我係上十二章紋的玄色冕服。她的手指在玉藻上打結時微微發抖,燭芯爆出個燈花,把我們的影子投在繪著二十八宿的天花板上。"明日之後,朝會就由陛下親自主持了。"她說話時不敢看我的眼睛,金步搖垂下的珍珠掃過我的鎖骨,涼得刺骨。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去年桓溫伐蜀歸來,三十艘樓船載著成漢王室的女眷駛入秦淮河,建康城的酒旗都被染成了血色。
第一次真正坐上龍椅時,我數清了丹墀下的台階共有九級。桓溫的奏報聲像悶雷滾過太極殿:"臣請北伐關中,收複舊都。"何充的笏板舉到一半又放下,我看見他官袍後頸處滲出的汗漬。母親垂簾後的咳嗽聲突然急促起來,絲簾晃動的間隙裏,她的金護甲在奏折上劃出長長的裂痕。
退朝後我在西堂摔了茶盞。碎瓷濺到謝尚衣擺上,他躬身去撿時,我瞥見他腰間新換的羊脂玉環——那是桓溫府上工匠的手藝。"陛下可知洛陽城外有多少衣冠塚?"他說話時仍在整理被我扯亂的奏章,"先帝南渡時,臣的祖父背著族譜涉過淮水,羊皮書卷被血浸透了三層。"
永和七年的雪下得特別早。我站在朱雀航上看運糧的漕船,船夫們的號子聲裏夾著關西口音。桓溫的北伐軍已經過了武關,捷報卻比往年遲了半月有餘。母親在暖閣裏咳得厲害,藥渣的氣味混著熏香,讓我想起三年前暴斃的那匹大宛馬。那天夜裏值更的小黃門說漏了嘴,我才知道送往荊州的八百裏加急,驛馬累死了十七匹。
春分那日我在南郊祭天,青圭在掌心裏沁出冷汗。太祝唱禱的聲音被風吹散,我數著燎祭的煙柱,突然想起王羲之辭官那天的情景。他臨走前在蘭亭帖上添了句"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墨跡未幹就被母親收進了內庫。現在想來,那大概是他留給我的最後諫言。
桓溫還朝那日,朱雀門外的石磚被馬蹄踏裂了三塊。他的鎧甲上結著冰碴,獻上的戰俘裏有個碧眼少年,說是苻健的侄兒。那孩子突然用羌語唱起歌來,聲音清越得像隴山的雲雀。母親示意武士把人拖下去時,我攥緊了袖中的短刀——刀柄上鑲著顆波斯貓眼石,是庾希去年送的生辰禮。
我開始在夜半批閱奏章。銅雀燈台的火苗舔舐著那些工整的隸書,何充的請安折子裏藏著糧價,謝尚的軍報裹著流民數。有次翻到會稽郡的訴狀,說某縣令強征民女充作營妓,折角處沾著暗褐色的指印。我把這奏本壓在枕下三日,最後還是看著它被母親的侍女收走。
七月流火的時節,我在華林園射落過一隻白頸鴉。羽箭穿透它右翼時,我聽見庾希在假山後歎氣。他新修的《晉史》剛寫到明帝紀,竹簡堆滿了東觀閣的走廊。"陛下可知孝懷皇帝是怎麽死的?"他拂去石凳上的落葉,"匈奴人讓他穿著青衣行酒,最後用搗衣杵砸碎了頭骨。"
桓溫第二次北伐前,我在西池為他餞行。戰船上的火炬映得池水通紅,他敬酒時鎧甲相擊作響:"臣此去必取洛陽,以雪神州陸沉之恥。"我握著他遞來的犀角杯,突然想起十歲那年撞見他鎧甲的情景。酒液順著喉管燒下去,燙得我眼底發酸。那夜我夢見自己騎著木鵲飛過黃河,冰層下沉著無數戴冠冕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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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病重那月,太醫令換了三茬。我在病榻前念《孝經》給她聽,她的手指總在"身體發膚"那句蜷縮起來。有天夜裏她突然清醒,讓我打開妝奩最底層的螺鈿匣。裏頭是半塊斷裂的玉玨,刻著"琅琊"二字。"這是你父親臨終前攥著的..."她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玉玨的裂口把我掌心割出血來。
守喪期間,我在靈堂的帷幔後聽見何充與桓熙爭執。燭火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孝幔上,像皮影戲裏的魑魅。"桓公要的不是尚書令,他要的是加九錫!"何充的嗓音尖利得刺耳。我數著孝幔上的麻線結,突然想起元服禮那天母親顫抖的手指。那夜我在先帝畫像前跪到天明,畫像裏的父親也戴著十二旒冠冕,眼神卻溫柔得像春日的太液池。
除服後的第一次朝會,桓溫的請功表用了七寸寬的黃麻紙。他的字跡虯勁如刀,字字都在討要豫州兵權。我摸著袖中那半塊玉玨,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殿梁間回響:"大將軍勞苦功高,當賜鉞車、虎賁。"謝尚猛地抬頭看我,笏板上的銀紐扣映著晨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我開始頻繁召見北來的流民。有個老叟說他原是洛陽太學生,渡江時抱著半部《左傳》。他的指甲縫裏嵌著黃河的泥沙,說到城破那日突然老淚縱橫:"胡人把我們的經書鋪在街上,讓馬匹踩著《堯典》過河..."我賞了他兩匹絹,卻在夜半驚醒,夢見自己跪在泥濘裏撿碎竹簡。
永和十二年的上巳節,我在曲水流觴宴上見到了支遁。他握著酒觴說:"陛下可知流水今日,已非昨日之水?"遠處的蘭亭正在重修,工匠們的夯歌聲驚起了白鷺。那日我多飲了幾杯桑落酒,醒來時發現案頭放著謝安的新詩,其中有句"萬殊混一象,安複覺彭殤",墨跡被酒漬暈開了半邊。
桓溫克複洛陽的捷報傳來時,我正在臨摹《樂毅論》。筆尖的墨滴汙了"民不改聚"四字,我突然想起會稽郡訴狀上的血指印。朝堂上主戰派與主和派吵得像市井潑婦,我數著丹墀的蓮花紋,直到謝尚出列說:"可遣使告祭五陵。"他的聲音像柄玉如意,輕輕壓住了滿殿的喧囂。
我親自選了北征的祭文。太廟的銅鼎燒了整夜,煙灰落在我的冕服上,像無數隻死去的蝴蝶。告廟那日刮著北風,祝禱的玉帛被卷上重簷,母親臨終前給我的玉玨突然滾落在地。我彎腰去撿時,聽見身後有人倒吸冷氣——玉玨的斷口處,赫然刻著半枚朱雀紋。
使團出發前夜,我在玄武湖檢閱水軍。戰船上的火炬連成赤龍,有個小卒在船頭唱起《黍離》,歌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都尉要鞭笞他時,我擺手製止了。那夜我夢見自己站在邙山上,腳下是連綿的墳塋,遠處有人在夯土築城,每聲號子都震落星鬥。
謝安出任吳興太守那日,送了我一盆山鬆。虯曲的根莖抓著青釉盆,像極了顧愷之畫的《洛神賦圖》。"草木猶知向陽而生。"他臨走前說了這麽句沒頭沒尾的話。後來我常對著那盆鬆樹發呆,看著螞蟻在樹皮上走出蜿蜒的路線,仿佛某種神秘的讖緯。
桓溫第三次北伐前,建康城下了整整四十天雨。我在太極殿聽著漏刻滴水,突然想明白為何母親總在雨天犯咳疾——潮濕會讓墨跡暈染,就像當年何充碰翻的茶盞。當桓溫的侄子桓衝來討要糧草時,我正盯著簷角滴落的水珠出神。那些水珠串成珠簾,把龍椅上的蟠龍映得扭曲變形。
兵敗枋頭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試穿新的祭服。玄衣纁裳上的日章紋突然變得刺眼,繡娘們跪在地上發抖。我扯下蔽膝扔進火盆,看著金線在火焰裏蜷曲成灰。那夜我獨坐在靈台觀星,紫微垣的星光黯淡,太史令說熒惑守心,卻不肯解釋具體征兆。
我開始頻繁咯血。太醫說是心火太旺,開的藥方裏加了七錢犀角。有次咳出的血沫濺到《禹貢》地圖上,黃河的走勢頓時模糊不清。庾希來探病時帶著新修的史稿,我看到其中"穆帝紀"三字,突然笑出聲來。笑聲牽動肺葉,又咳出半盞血。
最後一次朝會,我堅持要戴那頂十二旒冠冕。玉珠相擊的聲音像簷馬叮當,桓溫的賀表裏夾著遷都的諫言。我摸著袖中溫潤的玉玨,想起二十年前被抱上龍椅的那個秋晨。散朝時我故意走在丹墀邊緣,數著那些被朝靴磨光的蓮花紋,第九級台階上有道裂縫,像極了玉玨的斷痕。
臨終前夜,我讓人搬來那盆山鬆。月光把鬆針的影子投在帷帳上,仿佛無數支待發的箭鏃。更漏滴到醜時三刻,我忽然聽見母親在哼唱兒時的歌謠,那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秦淮河的水汽。我伸手想抓住飄動的帷帶,卻觸到了冰涼的玉玨——它不知何時已被體溫焐熱,斷口處的朱雀紋正在微微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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