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北朝北魏 少帝元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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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記得槐花的味道。
那天早上,母親把臉埋在我頸窩裏,呼吸燙得像是灶膛裏跳出來的火星。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黴味,袖口被淚水浸得發硬。黃楊木梳卡在打結的發梢,突然"哢"地斷成兩截。
"不梳了。"母親抓起斷梳扔進銅盆,水花濺濕了簾子。門外傳來馬蹄鐵磕碰青磚的聲響,比正月祭祖時的銅磬還刺耳。我伸手去夠盆裏的斷梳,卻被她死死箍在懷裏。她心跳得好快,震得我耳膜發疼。
穿鐵甲的人闖進來時帶進一陣風。為首那個摘下頭盔,露出張被太陽曬脫皮的臉。他腰間的刀柄鑲著綠鬆石,晃得我眯起眼。"奉太後諭,迎皇子入宮。"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震得梁上灰絮簌簌往下掉。
母親突然把我舉起來。她的指甲掐進我腋下,疼得我想哭。那人伸手來接,我看見他掌心有道疤,像條僵死的蜈蚣。母親的手在抖,我的赤腳蹭過她胸前的銀鎖,涼得激靈。
"釗兒要乖。"她最後親了親我的額頭,鹹澀的淚水糊住我的眼。門軸轉動的吱呀聲裏,我聞見槐花混著鐵鏽的怪味。老仆吳伯追到巷口,手裏攥著我常玩的布老虎,被軍士一鞭子抽在膝窩。布老虎掉進泥水裏,金線繡的眼睛很快被馬蹄踏碎。
馬車顛得厲害。我趴在窗縫看坊牆上的青苔,數到第七塊剝落的牆皮時,有人往我嘴裏塞了塊飴糖。甜得發苦的味道,裹著那人袖口的羊膻氣。後來我才知道,這是胡太後派來的宦官,他指甲縫裏的胭脂紅得瘮人。
進宮的路比我想的長。暮色爬上簾子時,我被抱進一間滿是檀香的屋子。地上鋪著青磚,涼氣透過單衣往骨頭裏鑽。珠簾後傳來環佩叮當,有個影子晃過來,金步搖的流蘇掃過我的臉。
"倒是副好麵相。"染著蔻丹的指甲劃過我眉骨,帶著沉水香的味道。我想起母親給我畫眉用的石黛,也是這般冰涼。珠簾突然嘩啦作響,太後彎腰盯著我,鳳目裏像燃著兩簇鬼火:"從今日起,你便是大魏皇帝。"
我被按著磕頭時,看見她裙擺下的翹頭履,金線繡的鳳凰少隻眼睛。
夜裏睡在雕著蟠龍的榻上,錦被太重,壓得我喘不過氣。守夜的宮娥在打瞌睡,燭淚滴在她杏色裙裾上,凝成血痂似的紅印。我光腳溜下床,磚地冷得像臘月的井沿。穿過三重帷帳,望見中庭的楊花在月光裏打旋,恍惚以為是下雪。
卯時三刻被拽起來更衣。袞服上的金線刮得脖子疼,玉帶扣怎麽也係不上。禮官捧著冕旒進來時,我正抓著博山爐裏的香灰玩。突然被架到銅鏡前,十二串白玉珠砸得額頭生疼。鏡中那個小人兒頂著玄衣纁裳,活像年畫裏偷穿大人衣的童子。
登基禮在太極殿。丹墀下的文武百官跪成黑壓壓一片,我數著他們襆頭上顫動的紗翅,數到第三十七個時,瞥見西側站著個鐵塔般的黑影。那人按劍而立,甲胄上的銅獸吞口閃著寒光。後來聽小黃門說,那是並州來的爾朱榮,帶著八千契胡騎兵駐在孟津。
胡太後教我說的第一句話是"眾卿平身"。我學著她的口型,卻把"卿"念成了"親"。階下傳來幾聲悶笑,爾朱榮突然拔劍出鞘,劍鳴聲驚飛簷上棲鴉。笑聲戛然而止,我看見前排某個紫袍官員的後頸在淌汗。
退朝時路過永巷,聽見兩個掃灑宮女嘀咕:"三歲娃娃當皇帝,怕是要天降災殃..."話音未落就被老宦官掌嘴,血珠濺在宮牆上,像早開的石榴花。
最怕每日晨昏定省。胡太後的指甲總掐著我手腕逼臨帖,筆杆比我的胳膊還粗。她身上沉水香熏得我打噴嚏,墨汁濺到《孝經》上,換來一記耳光。右耳嗡嗡響了半日,晚膳時嚐不出羊羹的鹹淡。
穀雨那日,爾朱榮突然闖進含章殿。他的鐵靴踏碎滿地陽光,腥膻氣驚得鸚鵡亂撲騰。胡太後把我推到身前,我聞見她袖中藏著的匕首冷香。"大將軍是要反麽?"她的聲音像繃緊的琴弦。
爾朱榮咧嘴一笑,露出鑲金的犬齒。他單手把我拎到案幾上,佩刀"當啷"拍在白玉鎮紙旁:"臣請清君側。"刀柄上未幹的血蹭在我袖口,暈成褐色的花。我看見胡太後的臉白得像宣紙,她藏在袖中的匕首當啷落地。
那夜宮牆外火光衝天。我蜷在禦榻角落,聽著此起彼伏的慘叫。值夜的宦官尿濕了褲子,騷氣混著血腥味從門縫滲進來。破曉時分,爾朱榮提著顆人頭進來,發髻上還粘著碎肉。他把人頭往地上一扔:"陛下看,這就是欺瞞太後的奸佞。"
我盯著那人頭半睜的眼,突然發現他缺了顆門牙——正是昨日給我送蜜餞的藍袍宦官。胃裏翻江倒海,吐出的穢物弄髒了爾朱榮的靴尖。他放聲大笑,震得梁上積灰簌簌而落。
四月十八,爾朱榮說要行藉田禮。我被塞進鑾輿時還在發懵,懷裏硬塞了把金鋤。北邙山下的麥田泛著青,爾朱榮的披風掃過麥穗,驚起群群雀鳥。他抓著我手腕做揮鋤狀,鐵甲硌得我腕骨欲裂。
禮成時突降暴雨。我被淋得睜不開眼,袞服吸飽了水,沉得像具鐵棺材。爾朱榮在雨中狂笑,揚鞭指天:"看!這是上天為陛下洗塵!"他的戰馬人立而起,前蹄踏碎了剛插下的青苗。
回宮就發了高熱。夢裏盡是扭曲的人臉:胡太後浮腫的眼,爾朱榮鑲金的牙,還有藍袍宦官滾落的人頭。太醫紮針時,我恍惚看見母親站在藥爐旁,伸手卻隻抓到把熱灰。
五月初三,河邊的蘆葦剛抽新穗。爾朱榮說要去黃河祭天,我被迫換上素紗單衣。胡太後的步輦跟在後麵,珠簾響得異常急促。行至孟津,河水黃得像是煮過萬千刀劍。
祭壇設在河灘高處。爾朱榮突然拔刀抵住胡太後後心,她髻上的金鳳釵斜插進我肩頭。我疼得大哭,卻聽見爾朱榮的咆哮蓋過濤聲:"妖後禍國,當沉黃河以謝天地!"
胡太後被拖走時死死攥住我的衣帶,裂帛聲裏,我看見她染紅的指甲裂成碎片。爾朱榮把我拎到河邊,指著翻湧的濁浪:"陛下可知,這水裏沉著大魏百年氣運?"突然揚手把我拋向河心。
冰涼的河水灌進鼻腔時,我最後看見岸上爾朱榮的身影。他正擦拭刀上的血,朝霞映在刃口,恍若母親斷梳上那抹殘紅。玄色袞服在濁浪中舒展,像極了當年安業坊門前飄落的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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