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北朝北魏 節閔帝元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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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跪在太極殿冰涼的石階上,膝蓋硌得生疼。高歡的佩刀就橫在我頸側,刀刃上的血腥氣直往鼻子裏鑽。大殿外頭爾朱氏的親兵還在廝殺,可那喊殺聲聽著已經稀落下去。我知道,洛陽城頭又要換旗了。
    "陛下倒是沉得住氣。"高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北地漢子特有的粗糲,"外頭都說您是個啞巴皇帝,看來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啊。"
    我盯著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那道被刀刃壓彎的脖頸輪廓忽然模糊起來。三十四年的光陰突然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那年我裹著粗麻布縮在隴西老宅的柴房裏,也是這樣跪著——不過那時跪的是家廟裏的祖宗牌位。
    建義元年的事就像道分水嶺。記得那天正午,我蹲在院子西南角的槐樹下數螞蟻。八歲的孩子哪懂什麽國破家亡,隻覺得長安城飄來的黑煙把天都遮了半邊,怪好看的。管家王伯突然衝進來拽著我就跑,他手上的老繭刮得我腕子生疼。後來才知道,河陰之變的血把黃河都染紅了,爾朱榮的騎兵見著姓元的就砍,我那當青州刺史的爹,連個全屍都沒留下。
    "大郎君今後就住這兒。"王伯把我推進柴房時,我分明看見他袖口沾著血。那幾年我常想,當年要是跟著爹去青州赴任,現在墳頭草也該有人高了。十二歲那年,爾朱榮的侄子爾朱兆來查戶,王伯讓我裝啞巴。我縮在灶台後頭,看著那雙牛皮靴子在眼前晃來晃去,灶灰嗆得喉嚨發癢也不敢咳。到底是孩子,憋不住打了個噴嚏,爾朱兆的刀鞘"當啷"一聲砸在鐵鍋上。
    "小啞巴?"他拿刀尖挑開我額前的亂發。那會兒我渾身抖得像篩糠,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反倒坐實了癡傻的模樣。等馬蹄聲遠得聽不見了,我才發現褲襠裏濕了一大片。王伯摟著我直歎氣:"大郎君忍得辛苦,老奴明日給您蒸槐花餅。"
    永安三年的雪下得邪性。我裹著破棉襖蹲在屋簷下看雪,忽然聽見牆外有馬蹄聲。這些年我早練出了裝聾作啞的本事,可那天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就扒著牆縫往外瞧。白茫茫的雪地裏,二十來個鮮卑騎兵護著輛青篷馬車,車簾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半張慘白的臉——那是我第一次見元子攸,後來成了孝莊帝的堂兄。
    那天夜裏我做了個怪夢,夢見自己站在太極殿上,底下烏泱泱跪滿了人。我想喊"平身",張嘴卻發不出聲,急得渾身冒汗。驚醒時聽見王伯在院裏跟人說話:"...元天穆的人往西邊去了,怕是又要打仗..."
    建明元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我正蹲在菜畦裏拔草,忽然聽見牆外有車輪聲。這些年我早學會了聽聲辨人,尋常牛車的軲轆是悶響,這車的動靜卻輕得很。果然,半刻鍾後,爾朱世隆帶著八個甲士破門而入。那身紫袍金冠晃得我睜不開眼,他手裏捧著的冕旒上,十二串白玉珠子叮當亂撞。
    "太原王請殿下主社稷。"爾朱世隆的膝蓋彎得恰到好處,既像行禮又像施舍。我攥著把野草往後縮,喉嚨裏發出嗚嗚的怪聲。他身後的武士"唰"地拔出橫刀,刀刃上映出我髒兮兮的臉。我這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裝啞巴已經成了本能。
    登基那天的日頭毒得反常。我被套上十二層的袞服,玉帶勒得喘不過氣。爾朱世隆攙著我往禦座上按,他手上的扳指硌得我腕骨生疼。底下朝賀聲山呼海嘯般湧來,我卻盯著丹墀上的血跡出神——那是元曄被拖出去時留下的,聽說他罵爾朱兆是羯奴,被敲碎了滿口牙。
    "陛下該說平身了。"爾朱世隆在耳邊低語。我張了張嘴,聽見自己喉嚨裏發出嘶啞的嗚咽。滿朝文武突然齊刷刷抬頭,無數道目光像箭矢般紮過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啞巴皇帝才是他們想要的傀儡——不會說話的木偶,總比會咬人的狗讓人放心。
    普泰元年的元宵夜,我在西柏堂批奏折。說是批閱,不過是照著爾朱度律擬好的朱批抄寫。燭火突然晃了晃,我抬頭看見個黑影翻窗進來。那人摘下蒙麵巾,我手裏的筆"啪嗒"掉在絹帛上——竟是三年前在河橋之戰失蹤的高乾!
    "陛下真啞還是假啞?"他單刀直入的問話讓我後背發涼。見我不語,他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裏頭是半塊焦黑的虎符:"這是廣平王臨終前托付的,他說要是您還活著..."話沒說完,外頭突然傳來腳步聲。高乾翻窗出去前撂下句話:"並州高刺史托臣帶話,說北邊要起風了。"
    那夜我盯著案頭的蠟燭直到天明。燭淚在青銅燈盞裏積了厚厚一層,像極了河陰之變那年我在黃河邊看見的浮屍。卯時三刻,爾朱彥伯來送早膳,我故意打翻粥碗,在絹帕上寫了"並州"二字。他臉色驟變,當天下午就有消息說高歡在信都起兵了。
    三月裏的邙山腳下,二十萬大軍黑壓壓望不到頭。我站在禦輦上,看著爾朱兆的狼頭纛和高歡的赤旗絞作一團。忽然有流箭擦著耳畔飛過,溫熱的血濺了我滿臉——是駕車的禦者倒了。我僵在原地,恍惚間又回到八歲那年,看著爾朱榮的騎兵把堂兄元劭的腦袋挑在槍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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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受驚了。"高歡不知何時策馬到了跟前。他甲胄上還掛著碎肉,手裏卻捧著我的冕旒。我想起月前他派竇泰送來的密信,信上說"除爾朱,清君側",朱砂寫的字像血一樣刺眼。此刻他眼底跳動的火苗,和當年爾朱世隆扶我登基時一模一樣。
    我被"請"到洛陽那日,正趕上清明。邙山南麓的新墳連著舊塚,紙錢灰被風吹得打旋。高歡在太極殿上給我行大禮,額頭碰地的聲響震得梁柱都在顫。他身後文武百官山呼萬歲,我卻盯著丹墀縫隙裏未擦淨的血跡——七天前,這裏剛處決了爾朱度律和爾朱天光。
    "臣請陛下遷都鄴城。"高歡的聲音像鈍刀磨過青石。我握筆的手頓了頓,朱砂滴在絹帛上,暈開個血似的紅點。案頭堆著三十七道勸進表,全是請封高歡為大丞相的。我歪歪扭扭寫下"準奏",聽見自己喉嚨裏發出嘶啞的冷笑。這場景多熟悉啊,三年前爾朱世隆也是這樣跪在禦階下,求封爾朱兆為天柱大將軍。
    五月裏的洛陽像個蒸籠。我躺在寢殿的竹席上,聽小黃門說高歡在韓陵山大破爾朱兆。冰鑒裏的冰塊漸漸化了,水滴在地上像更漏。忽然想起前日宗正寺送來玉牒,說我該選妃了。真是笑話,傀儡皇帝要什麽子嗣?當年元子攸倒是生了三個皇子,結果被爾朱兆當著麵摔死在銅雀台上。
    七月流火,高歡帶著六州鮮卑進了洛陽城。我在宣陽門上看著他的大軍蜿蜒如龍,忽然想起童年時在隴西見過的送葬隊伍。那晚太極殿擺了慶功宴,斛斯椿端著酒樽湊過來:"陛下可知,昨日高王在邙山獵了隻白鹿?"他眼底的醉意掩不住精光,"聽說那鹿角上...係著讖緯呢。"
    果然,第二日朝會就有人上表說鄴城有天子氣。高歡站在百官之首,蟒袍上的金線刺得人眼疼。我在退朝時拽了拽他的袖子,沾著朱砂在掌心寫了個"鄴"字。他瞳孔猛地收縮,像被火燙了似的抽回手。當夜就有消息說,高歡要立元修為新帝。
    被廢那日下著細雨。我坐在禦輦裏,聽著簷角鐵馬叮叮當當。高歡沒來,來的是他弟弟高琛。玄武門前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發亮,我數著輦車軋過的磚縫,正好三百六十塊時停了。元修穿著我昨日剛脫下的袞服,冕旒上的玉珠比我的少了三串。
    "堂兄..."他伸手要扶我,指尖卻抖得厲害。我突然想笑,原來這傻子還不知道,自己不過是下一個木偶。午時三刻,我被押到崇訓宮時,看見斛斯椿在廊下逗鸚鵡。那畜生尖著嗓子叫"陛下萬福",撲棱棱的翅膀扇起香爐裏的灰。
    毒酒是申時送來的。白瓷壺上繪著並蒂蓮,倒酒時能聽見冰塊叮咚響。我想起登基那年上巳節,爾朱世隆往我酒裏摻啞藥,那滋味比這燒喉得多。最後一滴入喉時,簷角鐵馬突然響得急促,恍惚間聽見王伯在喊:"大郎君,回屋吃槐花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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