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北朝西魏 文帝元寶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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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輩子活得不算長,四十四歲就躺在這張硬邦邦的龍榻上喘氣了。外頭飄著開春的雪沫子,窗欞讓風刮得直打晃。長安城總愛在二月裏倒寒,就跟當年我從洛陽被攆出來那會兒一個樣。
    記得七歲那年,阿爺攥著我手腕往宗廟裏拽,青石磚上結的霜差點把我摔個跟頭。牌位前頭供著的熏香嗆得人嗓子眼發癢,可我不敢咳出聲——拓跋家的兒孫打會走路就得學怎麽給祖宗磕頭。阿爺的手掌按在我後脖頸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整個人摁進磚縫裏。"記著,你身上淌的是道武帝的血。"他這話我記了半輩子,後來才咂摸出滋味:什麽帝王血脈,到了亂世裏還不如半袋粟米值錢。
    十七歲那年我在爾朱榮帳下當差,那老匹夫的馬鞭子抽斷了我兩根肋骨。那天他喝得滿臉通紅,硬說我的眼神像極了他殺過的元家王爺。我趴在地上舔他靴子邊的泥水,心裏燒得比胸口的傷還疼。夜裏縮在營帳角落嚼草藥,同帳的漢人老卒往我手裏塞了塊黍餅:"小王爺,骨頭能斷,脊梁可不能折。"
    永安二年的雪下得比刀子還利。爾朱兆的騎兵衝進洛陽城時,我正抱著三弟躲在太廟的供桌底下。外頭的哭喊聲混著馬蹄響,案台上的祖宗牌位震得直打顫。三弟尿濕了褲子,熱乎乎的液體順著我胳膊往下淌,我死死捂著他的嘴,直到那些鑲鐵皮的靴子聲遠得聽不見了。後來聽逃出來的宮人說,爾朱家的兵把皇叔元子攸勒死在晉陽三級佛寺的時候,佛堂裏的檀香還沒散盡呢。
    宇文泰找上門那天,我正蹲在自家後院刨地瓜。這隴西漢子披著件半舊羊皮襖,眉毛上還掛著霜碴子。"元公子,關中二十萬將士等著您給正名分呢。"他把腰刀往土裏一插,刀柄上纏的紅綢子被風吹得獵獵響。我盯著地裏剛刨出來的半截地瓜,黃瓤上還沾著濕泥——誰能想到這玩意能救活一城饑民?就像我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在爾朱家馬槽裏討食的落魄宗親,轉眼就要被架上那個燙屁股的位子。
    大統元年正月初九,長安城頭的纛旗換成了玄色。禮官捧著十二章紋的袞服過來時,我正扶著城牆吐得昏天黑地——頭天夜裏宇文泰送來三壇西涼烈酒,說是要賀我"重光魏室"。冰碴子混著酒氣在胃裏翻騰,我扒著箭垛往下看,黑壓壓的兵士們舉著火把像條火龍。宇文泰在城樓下衝我抱拳,火光映得他甲胄上的銅釘發亮,我突然想起當年爾朱榮鎧甲上也有這麽一排銅釘。
    "陛下,柔然公主的鑾駕到潼關了。"宦官的尖嗓子把我從舊事裏扯回來。案頭堆著的奏折讓燭火映得發黃,最上頭那本墨跡還沒幹透,是宇文泰親筆寫的"請立悼後"。筆鋒勾得又急又重,最後一捺幾乎劃破了絹帛。我摸出貼身揣著的舊荷包,裏頭裝著乙弗氏剪下的一綹頭發。去年送她去秦州時,她簪子上的流蘇掃過我手背,涼得像臘月裏的井水。
    城樓上的風裹著沙粒子往領口裏鑽,我望著遠處滾滾而來的駝隊。柔然人打頭的白駱駝上掛著金鈴鐺,叮叮當當響得人心慌。十七歲的鬱久閭氏掀開車簾,眉心貼著花鈿,眼神卻像頭沒馴熟的小母狼。當晚合巹酒還沒涼透,宇文泰派來的使者又候在殿外——這次是要調三萬兵馬往玉璧增援。
    "陛下!東魏賊子換了攻城車!"傳令兵撲進大帳時帶進一股血腥氣。高歡那老小子不知道從哪兒弄來十丈高的樓車,箭雨壓得城頭抬不起人。我攥著軍報的手直抖,宇文泰卻把佩劍往案上一拍:"把城中糧倉的擋板全拆了送上去!告訴將士們,守到月底每人多發三鬥鹽!"後來聽說守城的王思政將軍把死人頭發編成繩索,捆著滾石往下砸,東魏兵見了以為是下了什麽巫蠱,嚇得連夜退了二十裏。
    乙弗氏的死訊和捷報是同一天到的。我捏著兩封文書站在太廟前,左邊絹帛上染著血跡,右邊灑著金粉。香爐裏的灰被風吹迷了眼,恍惚瞧見十二歲那年,她蹲在禦花園的魚池邊替我撈掉進水的玉佩。那會她裙角沾著青苔,回頭衝我笑的模樣比池子裏的白蓮還幹淨。
    "父皇!父皇!"欽兒舉著木刀衝進寢殿,小臉漲得通紅:"宇文大將軍說要帶我去校場射箭!"我扯出笑摸他腦袋,喉頭卻泛上腥甜。這孩子眉眼越來越像他娘,前日背書時搖頭晃腦的神氣,活脫脫就是乙弗氏當年在詩會上奪魁的模樣。宇文泰上月給東宮塞了四個鮮卑師傅,說是要教太子"鮮卑舊俗",昨兒個欽兒跑來問我:"為什麽先生總說漢人的詩書是軟刀子?"
    燭芯爆了個響,把我從往事裏驚醒。褥子下的湯婆子早涼透了,外頭守夜的小宦官在打瞌睡,腦袋一點一點像啄米的雞崽。案頭擱著西涼新貢的夜光杯,月光漏進來照著杯底的殘酒。忽然想起登基頭年除夕,宇文泰拎著烤羊腿闖進寢宮,油乎乎的手掌拍得我後背生疼:"陛下嚐嚐這個,比洛陽城的炙鵝如何?"那會兒我們還能圍著火盆說笑,如今他進殿連甲胄都不卸,鐵葉子撞得叮當響。
    最後一次見宇文泰是在去冬的臘祭。他扶著劍柄站在太廟台階上,雪花落滿肩頭的豹紋護甲。我捧著祭酒的手直顫,他忽然伸手托住我的腕子:"陛下當心,西魏的江山還指著您呢。"這話說得恭敬,掌心傳來的力道卻硬得像鐵箍。酒液潑在雪地上,燙出個黑窟窿。
    昨兒夜裏夢見自己又回到七歲那年的宗廟。阿爺的手還按在我後頸上,可這回怎麽使勁也磕不下去頭。供台上的牌位一個個裂開縫,道武帝的臉從裏頭探出來,滿臉都是血道子。驚醒時值夜的太醫正紮針,說我是憂思過甚。他們哪知道,我是怕到了地下沒臉見祖宗——拓跋家的天下,終究要改姓宇文了。
    窗紙漸漸泛青,遠處傳來頭遍雞叫。胸口堵得像是壓了塊磨盤,我知道時辰快到了。欽兒才行了冠禮,宇文泰給他腰間佩了柄鑲著藍寶石的彎刀。昨兒個這孩子來請安時,靴麵上還沾著校場的黃泥。要是乙弗氏還在,定要拎著他耳朵念叨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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