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北朝北齊 後主高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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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蜷縮在長安城的地牢裏,手指摳著牆縫裏的青苔往嘴裏塞。隔壁的囚犯昨天被拖出去斬了,血順著磚縫流到我腳邊結成冰碴。外麵隱約傳來北周士兵的吆喝聲,他們又在慶祝鄴城陷落兩周年——我的江山,我的社稷,如今都成了別人慶功宴上的下酒菜。
    喉嚨裏泛著青苔的腥氣,讓我想起十二歲那年含在嘴裏的玉蟬。那是武成皇帝駕崩的清晨,我跪在昭陽殿冰冷的金磚上,看著宦官把玉蟬塞進父親發紫的唇間。陸令萱的手按在我後頸,指甲掐進肉裏:"太子殿下,該您哭靈了。"
    我張了張嘴,眼淚還沒擠出來,先聽見自己肚子餓得咕咕叫。三天前父親開始嘔血,宮裏就沒人記得給我送飯了。陸姑姑解下腰間錦囊,抖出塊芝麻糖塞給我:"含著,別嚼出聲。"糖塊黏在牙床上發疼,我盯著父親僵直的腳尖,突然發現他的龍靴破了個洞,露出半截灰白的腳趾甲。
    登基大典那日下了大雪,我的冕旒壓得腦門生疼。禮部尚書捧著詔書念了半個時辰,我數著冕冠垂下的十二串白玉珠,第九串少了顆珠子,可能是被先帝把玩時扯掉的。斛律光將軍的鎧甲咯吱作響,他跪在丹墀下像塊生鐵,雪花落在他肩頭都不融化。
    "陛下,該說"眾卿平身"了。"和士開湊在我耳邊提醒,他袖口熏的龍涎香嗆得我打了個噴嚏。階下黑壓壓的人群齊刷刷抬頭,我看見高延宗在隊列末尾衝我扮鬼臉。這個堂兄總愛往我衣領裏塞雪團,有次還往我湯餅裏摻了馬糞。
    陸姑姑開始教我批奏折,朱砂筆在她手裏像柄匕首。她把我的手腕按在黃麻紙上:"這捺要劈得狠,豎要直得像槍杆。"我的手抖得厲害,墨汁暈開把"準"字染成血痂。和士開在旁邊輕笑:"陛下筆鋒頗有先帝風骨。"他指甲染著鳳仙花汁,翻動奏折時像十片飄落的海棠。
    第一次殺人是十四歲生辰那天。刺客從承香殿梁上撲下來時,我正盯著斛律皇後新染的指甲出神。那抹石榴紅突然濺開,溫熱的血噴在我眼皮上。等我擦淨眼睛,隻看見侍衛長踩著一截斷手,刺客的腸子掛在青銅鶴燈上晃悠。
    "陛下受驚了。"高阿那肱跪著捧來安神湯,碗底沉著幾粒西域胡椒。我數著湯麵上漂浮的油星,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比說話聲還響:"查!給朕查清楚!"陸姑姑拔下金簪挑開刺客衣襟,露出胸口靛青的狼頭刺青:"是柔然死士。"
    那夜我蜷在陸姑姑膝頭,她身上有股淡淡的乳香。二十年前我出生那晚,她就是這樣抱著我躲過婁太後的鴆酒。"陛下得學會自己拿主意了。"她把我散開的發髻重新綰好,玉梳刮過頭皮時帶著寒意。窗外傳來三更鼓,我數著更漏聲,突然發現她眼角多了道皺紋。
    誅殺斛律光那天,我在西苑射兔子。箭矢穿透兔眼的瞬間,鄴城方向騰起黑煙。韓長鸞跪在箭垛後稟報:"斛律氏滿門三百二十一口已伏誅。"弓弦震得我虎口發麻,死兔子的血滲進金線箭袖,繡著的五爪龍染成暗紫色。傍晚收到晉陽急報,周軍趁亂攻占了七座烽燧。
    處死蘭陵王那晚,我做了整宿的噩夢。高長恭被灌下鴆酒時,我正在清涼殿試新譜的《無愁曲》。琵琶弦突然崩斷,碎玉般的琴音裏混進一聲遙遠的嗚咽。清晨內侍來報,說蘭陵王咽氣前用指甲在牆上摳出半闕《蘭陵王入陣曲》。我下令把那段牆壁鑿下來送進宮裏,青磚上暗紅的血指印像五片凋零的梅花。
    周軍渡過黃河那日,我在天池獵場追一隻白狐。探馬的紅翎急報被馮小憐踩在腳下,她新纏的錦緞弓鞋染了泥。"陛下快看!那畜生鑽進岩縫了!"我搭箭的手抖得厲害,鐵箭頭在花崗岩上擦出火星。白狐回頭的瞬間,我恍惚看見它長著斛律光的臉。
    鄴城陷落前夜,我在銅雀台頂堆雪人。馮小憐把金步搖插在雪人頭上,月光下像團幽藍的鬼火。西北風送來燃燒的焦臭味,那是晉陽宮的方向。高延宗帶著滿身血闖進來時,我正往雪人嘴裏塞葡萄。"陛下!周軍距城不足三十裏了!"他臉上的刀疤還在滲血,我突然想起十年前他給我當馬騎時,後頸有塊胎記像片楓葉。
    逃跑時龍袍被樹枝扯破,露出裏頭馮小憐縫的鴛鴦襖。我們躲在農家穀倉裏,耗子啃食玉米粒的聲音讓我想起鄴城早朝的玉磬。高恒趴在我膝頭哭,這孩子才七歲,剛學會寫"敕"字。我摸遍全身找不到玉璽,才想起昨夜用它砸了報信的斥候。
    被押往長安的路上,我學會用尿澆濕衣角捂鼻子——囚車裏的屍臭比鄴城溝渠還嗆人。宇文邕的靴子踩在我肩上時,我正數著他鎧甲上的金釘,第九排少了顆釘子,和我當年的冕旒一模一樣。長安百姓的唾沫混著爛菜葉砸來,有塊蘿卜根卡在我耳環上晃蕩,那是我十五歲壽辰時斛律皇後親手給我戴上的。
    地牢裏的月光比鄴城的暗,像團發黴的棉絮。我舔著牆上的霜花充饑,忽然想起登基那年元宵節,和士開帶我在市井吃的水晶龍鳳糕。那個賣糕老頭有隻眼珠是琉璃做的,在燈火下泛著綠光。如今我的左眼也模糊了,不知道是不是餓出了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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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牢頂上的天窗漏下幾粒星子,我摳著腳踝上的凍瘡,膿血沾在指甲蓋裏泛著瑩光。這讓我想起晉陽宮變那夜,婁太後寢殿的琉璃燈也是這般幽幽發亮。那會兒我剛滿十六,和士開說要教我玩"射鬼箭"的遊戲。他把寫著大臣名字的稻草人插在箭垛上,我射中誰的名字,第二天早朝就殺誰。
    "陛下好箭法!"馮小憐拍手笑得釵環亂顫,她總愛把我射中的草人撿回來,用胭脂在眉心點個紅痣。後來我才知道,那些草人身上紮著的生辰八字都是真的。有天夜裏我尿急起來,撞見陸姑姑在廊下燒紙錢,火堆裏飄起來的灰燼上隱約能看見"斛律"二字。
    殺到第三個年頭,朝會上站班的紫袍大臣矮下去半截。宇文憲的騎兵就是這時候開始頻繁叩邊,有回甚至搶走了晉陽馬場的汗血寶馬。高阿那肱說要把邊境二十州的賦稅都充作軍餉,我正給馮小憐畫眉,筆尖一抖在她眼角拖出條黑線。"陛下,這事..."他還要再說,馮小憐突然把銅鏡砸在地上:"沒看見陛下在忙麽!"
    那麵菱花鏡碎成八瓣,每片都映出我發青的下巴。後來路過庫房,看見小太監正把碎鏡熔了鑄成金錠,我才想起已經三個月沒發過官員俸祿。冬至祭天那日,祖珽抱著我的腿哭嚎,說並州大旱餓殍千裏。我抬腳踹在他肩頭,翡翠扳指甩出去砸裂了太廟的香爐——那可是高歡當年從洛陽皇宮搶來的寶貝。
    馮小憐迷上打獵是十七歲開春的事。她裹著狐裘騎在我的照夜白上,金絲馬鞭抽得樹皮翻卷。侍衛把農戶的麥田踏平成獵場,有個老農抱著被射死的耕牛痛哭,韓長鸞當場剁下他的手指喂了獒犬。那天我們獵到二十七隻野兔,馮小憐非要用兔皮拚件大氅。夜裏我數著她脊背上的兔毛,忽然想起禮部奏折裏提到的"人相食"。
    八月十五本該賞月,陸姑姑卻端來碗黑黢黢的湯藥。"陛下該有子嗣了。"她捏著我鼻子灌藥的動作,和十年前喂我吃蜜棗時一模一樣。斛律皇後在簾子後頭絞帕子,她嫁給我三年,肚子還是平的。後來藥渣被馮小憐養的白貓舔了,那畜生死時七竅流血,毛色卻油亮得像抹了桂花油。
    高恒出生那夜雷雨交加,接生嬤嬤從馮小憐帳子裏端出來的血水,把白玉磚染成了瑪瑙色。我抱著繈褓站在廊下,雨點子砸在鎏金螭首上,濺起的水霧模糊了太極殿的飛簷。陸姑姑突然跪下來扯我袍角:"陛下快看!小皇子手心有粒朱砂痣!"後來欽天監說這是"日月重光"之相,我卻總疑心是??碗毒藥留下的烙印。
    周軍攻破平陽城那天,我在華林園造"貧兒村"。太監們扮成乞丐在茅草棚裏要飯,我穿著破麻衣挨家挨戶討粥喝。馮小憐當壚賣酒,把十年陳的蘭生酒倒進陰溝。玩到興頭時,尉相願渾身是血闖進來,頭盔都被劈成兩半。"陛下!韋孝寬帶著衝車在撞城門了!"我往他嘴裏塞了塊麥芽糖:"急什麽,等朕喝完這碗餿粥。"
    真正逃出鄴城那日,朝陽把城牆染得像塊凝血。馮小憐的妝奩灑在朱雀大街,胭脂盒被馬蹄踏碎,空氣裏飄著甜膩的薔薇香。高恒的哭聲噎在喉嚨裏,這孩子死死攥著從我腰間扯下的龍紋佩,玉璧邊緣把他的掌心割得血肉模糊。轉過鼓樓時,我回頭望見太極殿頂的鴟吻正在冒煙,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在此處放的火鳶。
    渡黃河那夜,艄公的船槳驚起一灘鷗鷺。馮小憐說這是不祥之兆,非要我射殺所有白鳥。箭囊早就丟在路上了,我把玉帶鉤掰下來當彈丸。有隻受傷的蒼鷺墜在船頭,琉璃色的眼珠映出我散亂的發冠。高阿那肱說這是斛律光變的妖怪,一腳把鳥屍踢進漩渦,水麵泛起血沫時,我恍惚聽見有人唱《敕勒歌》。
    被圍困在青州驛站那半月,我們吃光了馬匹和皮靴。馮小憐把她最愛的孔雀氅煮了,金線在沸水裏蜷成死蚯蚓。高恒餓得啃窗框,木刺紮得滿嘴是血。我記得那夜特別冷,守軍殺了最後兩匹戰馬,馬頭扔在雪地裏,眼珠子被烏鴉啄去後,剩下兩個黑洞洞的窟窿。
    宇文邕的騎兵追來時,我正在野廟裏抓虱子。供桌上的觀音像缺了半邊臉,蜘蛛網從斷臂處垂下來,沾著馮小憐逃跑時遺落的金步搖。高延宗帶著殘兵在廟外列陣,他的鐵甲裂得像龜殼,卻還笑著往嘴裏灌酒:"陛下快走!臣這把老骨頭能撐三炷香!"我握著他給的短刀鑽進密道,刀柄上刻著的"忠"字硌得掌心生疼。
    被押解過晉陽城門時,我數著牆磚上的箭孔,第三百六十一個孔裏插著半截斷箭。十年前我在這兒觀燈,斛律光怕我摔著,讓我騎在他肩頭看百戲。此刻他的首級就懸在城門上,白發被風吹開像團蒲公英。看守揪著我頭發讓抬頭看,腐屍滴下的屍水正巧落進我嘴裏,比當年陸姑姑喂的湯藥還苦三分。
    長安城的囚車遊街持續了九日,爛菜葉在頭發裏結了硬殼。有個老嫗把繡花鞋砸在我臉上,鞋尖的珍珠滾進陰溝時,我認出這是當年鄴城最時興的樣式。宇文邕在明堂設宴那日,我像條狗似的被鐵鏈拴在柱下。北周將領們傳看馮小憐的肚兜,鵝黃色的綢緞上還沾著青州的泥。
    地牢最冷的那夜,我夢見自己變成隻寒號鳥。羽毛掉光後在簷下哆嗦,看見鄴皇宮的琉璃瓦被換成茅草。陸姑姑在雪地裏找什麽東西,十指挖得鮮血淋漓。我想叫她進屋取暖,張嘴卻發出"吱吱"的叫聲。驚醒時發現真的在啃木柵欄,半截門框已經嚼成了木渣。
    宇文邕來提審那日,我正用稻草編螞蚱。他鎧甲上的冰霜被地牢熱氣一烘,化成水珠滴在我手背上。"高緯,你可知罪?"我繼續給螞蚱安觸須,草莖在指間發出細碎的斷裂聲。他突然抓起我編的七隻草蟲,挨個捏爆在掌心:"就像你捏死大齊江山。"
    被賜毒酒那天恰是寒食節,獄卒送來的最後一餐有冷淘麵。我嚼著艾草糍粑,想起八歲那年裝病逃學,乳母偷偷給我塞的也是這樣碧綠的團子。鴆酒裝在犀角杯裏,泛著琥珀光。我舔了舔杯沿,竟嚐出些許蜂蜜味——和當年哄高恒喝藥時用的把戲一模一樣。
    咽氣前那瞬,我聽見鄴城的晨鍾穿透二十年光陰。父親破洞的龍靴,斛律光鎧甲上的冰霜,馮小憐折斷的金步搖,還有高恒掌心帶血的"敕"字,全都化作蝴蝶從七竅湧出。最後停在我眼前的,是十二歲那個雪夜,陸姑姑往我嘴裏塞的芝麻糖。糖塊太黏,把我的魂魄也粘在了永凍的時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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