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後漢 隱帝劉承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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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我跪在汴京郊外的官道上,黃沙撲簌簌往嘴裏鑽,郭威的兵馬踏著鼓點從眼前碾過。馬蹄揚起的塵土裏,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太原城頭,父親教我射箭時飄落的雪花。
    我生在晉陽城最冷的臘月,那年父親剛被石敬瑭封為河東節度使。乳娘說產房外頭飄著鵝毛大雪,父親在院子裏踱了整整三個時辰,最後接生婆子掀簾子出來道喜時,他鎧甲上積的雪簌簌往下掉。
    "將軍,是個帶把兒的!"
    父親把我舉過頭頂大笑,震得房梁上的冰棱子都顫。那年他三十八歲,胡子茬上還沾著出征幽州時的血沫子。母親半倚在榻上直掉眼淚,她原是農家女,跟著父親南征北戰十幾年,這是頭胎。
    三歲前我睡在父親營帳的箭囊堆裏。記得最深的是他腰間蹀躞帶碰撞的聲響,七種兵器叮當響著,我總愛伸手去抓那柄鎏金匕首。有天夜裏契丹人劫營,父親把我裹在狼皮大氅裏翻身上馬,我透過縫隙看見火把映紅的天空,馬蹄聲震得耳朵嗡嗡響。
    五歲生辰那日,父親讓親兵在校場擺了八張硬弓。我踮著腳去夠最左邊那張柘木弓,父親的大手突然按住我肩膀:"承佑,記住,弓要選趁手的。"他說話時喉結上的刀疤一鼓一鼓,那是天福二年跟安重榮廝殺留下的。
    開蒙先生是父親從洛陽擄來的老翰林。青瓷硯台裏盛著契丹人血,狼毫筆杆刻著"天福五年破幽州"。先生教我念"天地玄黃",窗外總傳來士卒操練的呼喝。有次我偷溜去馬廄,正撞見父親在鞭笞逃兵,血點子濺在雪地上像朱砂梅。他轉身看見我,沾血的馬鞭指了指校場西頭:"去,繞著箭垛跑二十圈。"
    十歲那年,父親在晉陽稱帝。我躲在屏風後頭看文武百官山呼萬歲,母親的翟衣壓得她直不起腰。登基大典上,父親讓我捧著傳國玉璽,那玉沁涼,壓得我胳膊直打顫。禮成後郭威摸著我的頭笑:"小殿下這氣力,將來怕是拉不開兩石弓。"他手掌的老繭刮得我臉生疼。
    真正開始學理政是十三歲。每日卯時三刻到文華殿,楊邠講《貞觀政要》,史弘肇教兵書。有次說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史將軍突然拔刀劈斷案幾:"當年劉公若不斬監軍,哪來今日之天下?"木屑濺到我臉上,火辣辣地疼。
    父親的身子是天福十二年垮的。那年契丹又犯邊,他執意親征,咳血染紅了白虎帳。我跪在榻前喂藥,他抓著我的手往詔書上按:"承佑,記住這玉璽的分量。"龍榻旁的銅雀燈明明滅滅,照得傳位詔書上的墨跡像凝固的血。
    登基那日,我穿著趕製了三日的袞服站在宣德樓上。寒風灌進袖口,禮官的唱和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郭威扶著我胳膊說"陛下站穩",我聞見他甲胄上熟悉的鐵鏽味,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渾濁的眼睛。城樓下黑壓壓的百姓跪成一片,他們的額頭貼著青石板,像秋收時倒伏的麥子。
    宣德樓的北風刮了我整整七年。直到昨夜在七裏坡嚼著草根逃命時,才驚覺當年城樓下跪著的哪裏是麥子,分明是千萬把倒插的鐮刀。
    頭三個月我睡不穩龍床。寅時總被噩夢魘住,恍惚看見父親站在朱雀門外,鎧甲上的冰碴子往下滴水。楊邠他們卯時準點來催朝,腳步聲踩在殿前金磚上,像幽州戰場上契丹人的鐵蹄。有回我賭氣摔了玉圭,史弘肇當場拔劍劈了鎏金燭台:"先帝屍骨未寒,陛下要學商紂乎?"火星子濺在蘇逢吉的蟒袍上,燒出個焦黑的洞。
    真正嚐到帝王滋味是在乾佑元年的端陽節。那日我偷換了小黃門的衣裳溜出宮,在汴河邊上撞見賣艾草的老漢。他攤子前頭擺著木雕的鍾馗,我摸著腰間玉佩想付錢,忽然聽見史弘肇的家將在酒樓上嚷:"小皇帝?不過是我家將軍牽線的木偶!"河麵畫舫裏飄來琵琶聲,我捏碎了三枚新摘的艾葉。
    回宮路上經過郭威府邸,馬夫突然勒住韁繩。隔著紗簾,我看見楊邠的轎子從角門進去,轎簾縫隙裏掉出半截明黃卷軸——那本該躺在垂拱殿的奏折匣裏。護城河的水漫過青石路,打濕了我新納的千層底。
    母親教我隱忍。她總在深夜提著食盒來福寧宮,揭開蓋子卻是空蕩蕩的。"兒啊,這是你父親當年裝密信的盒子。"她指甲掐進檀木紋路裏,"楊相公他們分食了河東舊部的兵符,你得學會從他們牙縫裏搶肉吃。"
    我開始在史弘肇的軍報上畫朱批。第一道是調郭從義去同州屯田,墨跡未幹就被史將軍摔在丹墀下:"黃口小兒也敢動禁軍?"碎瓷片劃破我指尖,血珠子滴在青玉鎮紙上,像極了父親咽氣那晚吐在詔書上的血痰。
    真正撕破臉是乾佑三年的驚蟄。那日楊邠帶著二十七個節度使的聯名奏折闖宮,說要廢了樞密院。我攥著傳國璽砸碎硯台,濺起的墨汁汙了蘇逢吉的哭喪臉。史弘肇的佩刀出鞘三寸時,殿外突然響起郭威的咳嗽聲——他剛從鄴都趕回來,甲胄上還沾著黃河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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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楊邠那晚下了瓢潑大雨。我躲在崇政殿的屏風後頭,看著王章把鴆酒端進偏殿。楊相公臨死前咬破了蘇逢吉的耳朵,血噴在《周禮》竹簡上,把"君臣父子"染得通紅。史弘肇是五更天被亂箭射死在臥房的,他掙紮著用斷矛在牆上刻了個"劉"字,最後一豎劃破了承塵的蛛網。
    清理完朝堂那日,母親跪在太廟哭了半宿。她抱著高祖的牌位喃喃:"九泉之下,教我如何見你父親?"我站在廊下數瓦當上的脊獸,發現少了個嘲風——三年前史弘肇監修太廟時,說那瑞獸的眼睛像極了謀反的趙思綰。
    郭威是臘月初八反的。鄴都來的急報被李業壓在袖子裏三天,等展開時,叛軍已經過了白馬渡。我連夜召見聶文進,他捧著虎符的手在抖:"陛下,潼關守將...都換成了郭威的義子。"
    親征前夜我去看了母親。她正在給父親縫袞服上的十二章紋,銀針突然紮破指尖:"承佑,郭雀兒是你父親從死人堆裏背出來的。"宮燈把我們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像極了當年晉陽城頭相依為命的母子。
    七裏坡的晨霧漫起來時,我數著郭威軍中的旗幡。慕容彥超的騎兵突然倒戈,我看見他割下閻晉卿頭顱的彎刀,正是天福十二年父親賞給吐穀渾使者的那柄。流矢擦過耳畔的瞬間,我忽然想起十三歲那年,史弘肇教我認星象時說:"紫微垣若暗,當折肱以謝天下。"
    七裏坡的黃土夯進指甲縫時,我才看清慕容彥超的旗號早換成了"郭"字。胯下的青海驄中了三箭還在跑,血沫子噴在我手背上,燙得像是那年史弘肇逼我摸的烙鐵印。潼關方向飄來的狼煙把日頭都遮了,恍惚間又聽見楊邠在耳邊冷笑:"陛下可知何為孤家寡人?"
    逃到封丘驛已是後半夜。驛站的老吏舉著油燈打量我破碎的袞服,忽然跪下來喊萬歲,膝蓋壓碎了簷下結的冰淩子。郭允明帶人闖進來時,我正嚼著喂馬的豆餅——太廟祭祖那日,這奴才還給我捧過鹿修盤。
    "陛下,借頭顱一用。"他手裏的陌刀滴著水,刀柄纏的竟是母親端午賜我的五色縷。我抓起香爐砸過去,銅獅子撞碎了門板,驚起後院二十多匹契丹貢馬。這些畜生認得我氣息,竟在雪夜裏撞開柵欄,把郭允明的親兵踏成了肉泥。
    往北狂奔三十裏,遇見了逃出來的茶酒使孟業。他懷裏揣著半塊玉玦,說是母親從鳳冠上掰下來的。我們縮在廢棄的磚窯裏烤火,他忽然盯著我笑:"官家可還記得?去歲上元節,您賞我的醒酒冰雕成了血疙瘩。"我這才發現他背上插著半截箭杆,血把磚縫裏的陳年苔蘚都泡發了。
    渡汜水時翻了船。臘月的河水像千萬根鋼針往骨頭裏紮,孟業把我頂在桅杆碎片上,自己沉下去時還攥著我的蹀躞帶。對岸蘆葦蕩裏鑽出個戴鬥笠的老漢,他手裏那張柘木弓,竟是我五歲沒拉開的那張。
    "先帝托夢說小雀兒要歸巢。"老漢抹了把臉,露出眼角蚯蚓似的刀疤——天福四年父親救過的那個斥候!他把我塞進運糞車,往汴梁方向指了指:"郭雀兒在玄化門埋了三百張伏弩。"
    臘月二十二,我趴在汴京東郊的亂葬崗上啃凍硬的貢橘。城裏飄來的炊煙帶著椒香,該是百姓在熬臘八粥了。兩個更夫提著燈籠經過,說郭威今早受了黃袍,崇元殿的盤龍柱刷了三遍朱漆。我突然想起登基那年,史弘肇逼我喝下的那碗腥苦的鹿血——原來這龍椅,終究要用血來溫。
    郭允明的人馬是伴著更鼓聲摸上來的。我攥著半截斷劍躲進土地廟,神像後頭突然伸出隻枯手——竟是蘇逢吉!這老賊穿著乞丐的破襖,手裏還捏著半卷《貞觀政要》。外頭火把映紅窗紙時,他忽然癲狂大笑:"陛下看好了!"竟扯開衣襟露出滿身箭瘡,抱著衝進來的追兵滾進了香爐裏。
    我被逼到官道旁的槐樹下時,天上開始落雪粒子。郭允明的陌刀架在頸間,忽聽得西邊傳來悶雷——是父親當年練兵的牛皮鼓!八百河東老兵從暮色裏殺出來,領頭的老卒獨眼上蒙著黑布,正是天福七年替我挨過軍棍的趙大。
    "少帥上馬!"他們把我拋上戰馬時,我摸到鞍韉上幹涸的血痂。這匹黃驃馬,是父親平定邠州時從楊崇本手裏奪的。八百人迎著伏弩往玄化門衝,箭雨擦過耳畔的聲音,像極了幼時在晉陽宮摔碎的那串珊瑚珠。
    郭威站在城樓上射下火箭時,我正砍斷吊橋的鎖鏈。那支箭穿透趙大的胸膛釘在我左肩,熱血流過玉帶鉤,把母親繡的蟠龍紋都泡皺了。老卒們用屍體堆出條血路,把我推進護城河前,獨眼漢子往我懷裏塞了包東西:"少帥,這是當年節度使府灶頭的飴糖。"
    我在冰河裏漂了半宿,被衝進汴梁城外的菜園子。看園的老嫗把我拖進草棚,她腰間的藥葫蘆磕在我傷口上,疼得我咬碎了半塊土坯。天亮時聽見她哼晉陽小調,調子竟和當年乳娘哄我睡覺時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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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南門往哪走?"我攥著最後半塊兵符起身,卻見她從陶罐裏掏出塊黢黑的鐵牌——上麵"河東劉"三個字,分明是父親親兵的銘牌!老人舀了瓢井水澆在我發燙的額頭上:"小郎君,劉節度使的恩情,老身拿七個兒子的命還過了。"
    臘月二十四,我蜷在漕運碼頭的醃菜桶裏。鹹腥氣熏得睜不開眼,卻聽見船工們議論郭威明日要在崇元門行登基禮。桶蓋掀開時,我對著日頭眯起眼,隻見個戴氈帽的漢子舉著魚叉——是鄴都之變後失蹤的聶文進!他把我拽上運冰船時,腰間的傷口又崩了,血滴在冰麵上開出嫣紅的花。
    "陛下,過了酸棗門就能出海。"聶文進劃槳的手在抖,他左耳缺了半片,是當年替我試毒被刺客削的。船過水門時忽然降閘,郭威的水師從蘆葦叢裏殺出,火箭把冰麵照得如同白晝。聶文進把我推進冰窟窿前,往我嘴裏塞了顆蠟丸:"高祖托夢說..."
    冰層下的水流拽著我往黑暗裏沉。蠟丸在舌尖化開,卻是父親出征前常含的野參片。我憋著氣抓水草時,忽然摸到塊凹凸的碑石——借著透下來的火光,竟看清"天福三年劉公知遠屯兵處"幾個字!肺快要炸開時,有什麽東西叼住我後領往上拽,是父親生前養的那隻海東青!
    我癱在岸邊咳出冰碴子時,那畜生用金喙梳了梳我額發,突然振翅衝向追兵的火把陣。翎毛燒焦的氣味混著皮肉香飄過來,像極了當年父親在營帳烤的沙雞。郭允明的馬蹄聲逼近時,我抓起塊帶冰淩的石頭,上麵映出自己支離破碎的臉——這哪是二十歲的天子,分明是父親靈前燒化的紙人。
    最後的時刻來得比我預想安靜。官道旁的槐樹枝椏刺破蒼穹,幾隻寒鴉驚飛時,我數清了郭威軍旗上的二十八道牙邊——正對應他平定過的二十八鎮節度使。郭允明的陌刀劈下來時,我忽然看清刀刃上鏨的小字:"承佑百日慶,父賜"。
    雪下得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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