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後蜀 高祖孟知祥
字數:9704 加入書籤
我是孟家老幺,生在唐僖宗乾符元年。父親孟察帶著我們兄弟五個住在邢州龍崗縣,守著祖上傳下來的三百畝薄田。那時節誰都沒想到,黃巢的赤眉軍會像野火般燒到河北道。廣明元年臘月,我十二歲生辰剛過三天,守城校尉拍門時的銅環聲至今還在耳邊晃蕩。
"孟參軍!賊兵離城不足三十裏!"報信人渾身是雪,靴底的血漬在青石板上洇開。父親把鐵甲往身上套時,甲片碰撞的嘩啦聲裏夾著母親壓抑的啜泣。三哥往我懷裏塞了把短刀,刀刃上的魚鱗紋在燭火下泛著藍光。
城破是在次日寅時。我從地窖縫隙望出去,正看見父親的長槊被赤眉軍的小校挑飛。那賊人使的是鉤鐮槍,槍頭月牙刃卡住槊杆一擰,父親就被拽下馬來。三哥撲上去要救,被斜刺裏衝出的騎兵撞飛三丈多遠,後腦勺磕在拴馬樁上再沒起來。我攥著短刀的手心全是汗,直到母親捂住我的嘴,才發覺自己把下唇咬出了血。
城頭火把照得夜空泛紅時,我們跟著潰兵逃出西門。母親裹著件粗布鬥篷,背上的小妹哭得聲氣都弱了。路過城隍廟殘垣,我看見二哥的屍身掛在槐樹枝頭,腸子垂下來纏著褪色的紅綢——那是他成親時係在門楣上的。後來聽流民說,赤眉軍在邢州屠了六日,護城河漂滿屍體,水車轉了半個月還在滲血。
這場浩劫讓我早早就明白,亂世裏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光啟三年在潞州投軍時,我特意選了喂馬的差事。別人笑我堂堂將門之後甘當圉人,我卻記得父親臨終前攥著斷槊說的那句話:"活著,比什麽都強。"
中和四年春,晉王李克用巡營時在我跟前駐了馬。那年我二十一,正給踏雪烏騅刷鬃毛。那畜生突然揚蹄,我側身閃過時腰帶上的銅扣刮掉了塊馬掌鐵。晉王用馬鞭挑起那塊鐵片,濃眉下的獨眼盯著我看了半晌:"小子,可願來我帳前聽用?"
太原城的夏天燥得人發慌。我跟著晉王長子李存勖學兵法,常看他用石子在地上排布陣型。有回講到夜襲汴州大營,他忽然抓起把石子砸向樹梢驚起的麻雀:"孟七,你說這雀兒為何總在箭矢離弦時才振翅?"我撣去衣襟上的灰土:"因為弓弦響時,已經晚了。"
這話後來竟成了讖語。天佑五年柏鄉之戰,梁軍王景仁部列陣二十裏,鐵甲映得日頭都發白。晉王要強攻,存勖公子卻建議用輕騎擾敵。我跪在帳中進言時,膝下的草席紮得生疼:"梁軍輜重綿延三十裏,若遣死士焚其糧草..."話沒說完就被朱守殷的笑聲打斷:"孟掌書記怕是話本看多了。"
那夜我帶著五十騎繞道滏陽河,馬嘴裏銜著木棍。秋露打濕的鎧甲貼著脊背,能聽見自己心跳像擂鼓。子時三刻,東南風驟起,火把扔進糧車時爆開的火星子竄得比城樓還高。梁軍大亂那刻,我望見晉王玄甲騎衝破敵陣,忽然想起父親槊尖挑落的紅纓。
同光元年莊宗即位,我在洛陽宮城領了太原尹的任命。赴任前夜,存勖——如今該叫皇上——賜的羊脂玉帶壓得案頭吱呀作響。他捏著酒盞的手指關節發白:"知祥啊,當年在潞州..."話到一半轉了調子,"北都就托付與你了。"
太原城的雪總比別處化得遲。我坐在留守府正堂批閱文書,炭盆裏爆開的火星子落在"河東稅賦"四個字上。自任太原尹以來,我裁撤了七處關卡稅所,府庫反倒比往年充盈。前日收到魏王繼岌的密信,說朝廷有人參我"養寇自重",我盯著信紙看了半宿,最後把信折成紙鳶扔進了汾河。
長興元年春,契丹遊騎出現在雁門關外。我帶著親衛冒雪巡查邊鎮,在代州城外撞見運糧的牛車陷在冰窟裏。老農跪在雪地裏磕頭,說這車糧是要送去幽州的。我下馬幫著推車時,聽見身後校尉小聲嘀咕:"使君何必..."我抓起把雪搓著手:"當年逃難時,我娘用半袋粟米換了個地窖藏身。"
這話傳到京城,竟成了"孟知祥私運軍糧"。莊宗派來的監軍躲在暖轎裏陰陽怪氣:"孟使君真是愛民如子。"我笑著遞上熱薑湯:"都是替皇上牧守一方。"那夜在城樓巡視,望著遠處契丹營地的篝火,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潞州軍營裏,存勖公子說要做個比太宗還厲害的皇帝。如今他的龍椅還沒坐熱,猜忌倒比梁太祖還重。
天成元年四月,莊宗駕崩的消息傳到太原那日,我正在校場看新製的床子弩試射。三百步外的箭靶轟然碎裂時,傳令兵滾下馬背的聲音格外刺耳。親衛要關城門,我擺擺手:"把吊橋放下,讓百姓照常出入。"回府路上經過晉祠,百年古柏的枝椏在風裏沙沙作響,像極了當年邢州城破時箭矢掠空的聲響。
天成元年的秋風卷著黃葉撲在太原城頭時,我正站在甕城的馬道上驗看新鑄的陌刀。刀刃上的淬火紋像極了當年邢州城隍廟裏那株老槐樹的樹皮,手指撫上去還能感覺到細微的鋸齒。親兵趙季良急匆匆跑來,官靴踩碎了滿地枯葉:"使君,樞密院急遞!"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詔書是安重誨的手筆。這個靠告密起家的樞密使,把"改任西川節度使"幾個字寫得龍飛鳳舞,末尾的朱砂印卻洇開了半邊,活像抹未幹的血漬。我把文書遞給季良時,簷角鐵馬突然叮當作響,驚起一群寒鴉。
"這是要調虎離山。"季良攥著詔書的手指節發白。我望著南飛的雁陣,想起去年冬天在晉祠占的那支卦。龜甲裂紋從"坎"位直劈"離"宮,老道當時嚇得煙杆都掉了:"水火相激,非大凶即大吉。"
離京那日,存勖的靈柩還停在興聖宮沒下葬。洛陽城彌漫著燒紙錢的味道,朱雀大街上灑滿紙灰。新任監軍李嚴在十裏亭備了酒,酒盞裏浮著未化的雪粒:"孟節帥此去蜀道艱險..."我仰頭飲盡冰涼的酒漿,舌尖品出淡淡的苦味——是川烏的毒。
入蜀的馬隊走到大散關時,山道上的冰淩子已經掛了三尺長。我裹著狐裘看輿圖,手指在金牛道上慢慢摩挲。當年鄧艾裹氈滾下的摩天嶺,如今結著層青黑色的冰甲。親衛牽來滇馬試路,馬蹄鐵在冰麵上直打滑。押糧官湊過來嘀咕:"要不繞道米倉..."
話沒說完,前軍突然騷動。二十幾個山民跪在棧道口,捧著粗陶碗要獻"椒酒"。趙季良剛要攔,我瞧見領頭老漢虎口的老繭——那是常年拉弓磨出來的。酒碗遞到跟前時,我忽然用劍柄敲碎陶碗,混著冰碴的烈酒潑在雪地上,竄起半人高的藍火。
三百伏兵從山坳裏殺出來時,我的親衛剛把床子弩架上崖壁。改良過的鐵矢能穿透兩層皮甲,慘叫聲在山穀裏撞出回音,像極了當年柏鄉之戰梁軍的哀嚎。等收拾完戰場,我在斷矛堆裏撿起塊腰牌,背麵刻著安重誨的私印。
臘月廿七趕到成都府那日,西川的文武屬官在萬裏橋邊迎候。長史趙廷隱的笑容像抹了油,說早就收拾好節度使府。我摸著府門前新漆的朱柱,指甲縫裏摳出點暗褐色的痂——是前任郭崇韜的血。
夜半查庫時,掌書記毋昭裔舉著燈籠的手直抖。賬冊上的墨跡還沒幹透,去年秋稅憑空少了三十萬石。我抓起把粟米碾了碾,新米摻著陳糧的碎屑簌簌往下掉。趙季良氣得踹翻糧囤:"這群蠹蟲!"
我沒說話,轉頭去看庭院裏那株歪脖子梅樹。枝頭花苞讓雪壓得低垂,倒讓我想起洛陽宮裏莊宗最愛的那盆綠萼梅。當年他提著金剪修枝時說:"花要開得好,就得狠心剪。"如今這西川的枯枝,也該修修了。
上元節那晚,我在府衙擺了十桌"春酒"。趙廷隱帶來的舞姬踩著《胡旋》的鼓點轉圈,石榴裙掃翻了案頭的酒盞。酒過三巡,我忽然把戶曹的賬冊摔在庭中。羊皮封麵砸在青磚上的悶響,驚得樂工斷了弦。
"諸位看看,去歲軍糧短了八萬石。"我拈著顆鹽漬梅子,"可巧前日清庫,在江源縣三個糧商地窖裏..."話沒說完,趙廷隱的象牙箸當啷落地。滿座鴉雀無聲,隻有炭盆裏火星子劈啪炸響。
第二天卯時,十七顆人頭掛在北城門。血順著城牆磚縫往下淌,把"安民告示"染得通紅。我坐在城樓吃抄手,辣油濺在趙季良的袍袖上:"看見沒?蜀人吃辣,血都是熱的。"
整頓完吏治已是仲春。都江堰的桃花水泛著泥腥味,我蹲在魚嘴堰看民工撈江石。老堰官說寶瓶口去年衝毀的堤岸,得用三年才能補牢。我脫了靴襪踩進刺骨的江水,腳底板貼著河床的卵石:"三年?等秋汛來了,成都百姓的屋基都要泡酥了。"
當晚召集工匠,我把太原鑄陌刀的模子往案上一拍:"用這個澆鐵牛,沉在魚嘴分水。"鐵匠頭直搖頭:"使不得!一尊鐵牛要耗五千斤生鐵..."我抓起把江砂灌進他衣領:"蜀中的鐵不夠,就拿貪官的宅門釘來湊!"
七月流火,三尊鐵牛鎮住寶瓶口那日,趙季良從青城山請來的道士正在作法。香爐裏騰起的煙柱直上雲霄,老道突然指著岷江驚叫:"龍抬頭!"我順著他哆嗦的手指望去,哪有什麽龍,分明是鐵牛分出的水線在朝陽下泛著金鱗。
消息傳到洛陽,安重誨又出了新招。朝廷突然要加征"助軍錢",說是為防契丹南下。我看著邸報笑出聲——契丹人還在幽州啃沙子呢。趙廷隱捧著算盤愁眉苦臉:"加稅三成,怕是要激起民變..."
"變不了。"我蘸著茶水在案上畫了個圈,"告訴各縣,今年秋賦改收布匹。"季良眼睛一亮:"蜀錦價高,折算下來..."我抹掉水漬:"再傳令,讓織戶每織十匹,可抵三成稅。"
這招比鐵牛還管用。臘月裏,成都府的織機聲響得徹夜不絕。商隊馱著蜀錦出劍門關時,押車的兵卒懷裏都揣著鹽引——那是跟關中豪強換戰馬的憑證。安重誨派人來查稅,對著滿倉彩緞直瞪眼:"這...這不合規製!"
長興二年開春,我帶著李氏去浣花溪看新開的木芙蓉。馬車經過草堂寺,忽聽得牆內傳來誦經聲。夫人撩起車簾的手頓了頓:"是《仁王護國經》..."話音未落,寺門裏衝出個滿臉是血的和尚,身後追著五六個提棍的衙役。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我踩住滾到腳邊的佛珠,碾開來看,檀木芯裏嵌著金箔。知客僧抖得像篩糠:"刺史大人要征銅像鑄錢..."李氏突然攥緊我衣袖,指甲隔著布料掐進肉裏。當年在邢州,官軍也是這般搶走祖祠的銅香爐去鑄箭鏃。
三日後,益州刺史換了人。新上任的是個落第舉子,在告身上按手印時激動得打翻硯台。我遞過帕子讓他擦墨:"記住,百姓的香火比官府的銅臭幹淨。"
夏至前後,南詔使臣送來三隻孔雀。那扁毛畜生拖著金翠尾羽在庭院裏踱步,像極了洛陽宮裏趾高氣揚的宦官。副使遞上禮單時,特意強調今年少了五百斤硇砂。趙季良剛要發作,我按住他胳膊:"告訴蒙嵯巔,用戰象換。"
秋收時,三十頭戰象踩著地動山搖的步子進了成都城。馴象人吹著骨笛,象背上綁著整捆的藤甲。我在校場試射火箭,箭頭裹著南詔特產的猛火油。皮甲象奴舉著藤牌衝來,火焰騰起時,焦糊味裏混著象鳴,竟有幾分像當年汴州糧車燃燒的氣息。
安重誨終於按捺不住了。長興三年驚蟄,七萬禁軍突然陳兵劍門關外。監軍李嚴這回不送毒酒了,改送勸降書。帛書上灑著龍涎香,字句比砒霜還毒:"...爾等不過塚中枯骨..."
我把帛書墊在茶盞下,喚來工匠重鑄城門鉸鏈。燒紅的鐵水澆進模子時,青城山運來的陰沉木正在打造新床弩。趙廷隱連夜清點府庫,說存糧夠吃兩年。李氏默默把三個兒子送回太原,臨行前在我中衣縫了塊護心鏡。
四月十八,李嚴的前鋒開始攀關。新鑄的千斤閘轟然落下時,我正站在敵樓啃鍋盔。改良過的床弩能連發五矢,第一輪齊射就把雲梯釘成了刺蝟。暮色降臨時,關前堆起的屍牆比城牆矮不了多少。李嚴的帥旗在火光中搖晃,我突然想起當年在潞州,存勖說要做天下共主時的眼神。
半夜巡關,守軍抱著長矛打盹。我解下大氅蓋在小卒身上,摸到他懷裏的家書露出半截——"阿母病愈,勿念"。趙季良舉著火把過來,我擺擺手:"讓弟兄們輪班睡會。"轉身望見關山殘月,恍然驚覺自己竟已五十六歲。
僵持到五月,關中傳來急報:安重誨被誅九族。李嚴的糧道突然斷了,七萬大軍餓得開始啃皮甲。那日我故意放個信使進關,他捧著李嚴的私印跪地求饒時,發髻裏還沾著草屑。趙季良問要不要追殲殘軍,我望著南飛的燕群:"窮寇莫追。"
七月流火,洛陽來了新詔書。這次是明宗親筆,把西川節度使改成了蜀王。金冊送到那日,我正帶著孫兒在錦江邊釣鱸魚。孩子攥著釣竿突然說:"阿爺,魚咬鉤時要鬆線。"我望著江心漩渦輕笑,這話該說給安重誨聽。
秋分祭天時,我特意選了當年郭崇韜被殺的日子。祭壇上的太牢剛擺好,狂風驟起,三柱線香齊齊折斷。趙廷隱嚇得麵如土色,我卻大笑出聲,抓起生肉擲向蒼穹:"蒼天有眼!"
是夜,李氏對著銅鏡梳頭,忽然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該鑄錢了。"我摩挲著新刻的蜀王印,印鈕上的貔貅獠牙正好硌著掌心。當年在太原推糧車的老農要是看見這場麵,怕是要嚇得跪地喊菩薩。
長興四年開春,第一批蜀錢出爐時,我蹲在錢監看匠人翻模。銅水注入"廣政通寶"的砂範,騰起的青煙裏裹著硫磺味。掌冶官說加了南詔的鎳礦,錢幣摔不碎。我撿起枚滾燙的銅錢,邊緣的毛刺紮進指腹——亂世的錢,就該帶點血性。
清明那天,三萬多降卒在都江堰入籍。我站在觀瀾亭看他們領農具,有個獨眼漢子突然衝出隊列,被親衛按在泥地裏。我擺手示意鬆綁,他揚起臉時,左眼的刀疤像條蜈蚣:"孟王爺,我這條命是您從劍門關撿回來的..."
"不是撿,"我把鋤頭塞進他手裏,"是借。等秋收看收成還利息。"滿堰的哄笑聲驚起白鷺,撲棱棱飛向正在放晴的天際。趙季良捋著胡子嘀咕:"這可比洛陽的《均田令》實在。"我抓起把新墾的土塊,裏麵混著去歲的穀殼——亂世的根,總要紮在實實在在的泥土裏。
長興四年的春雷在錦江上炸響時,我正給新栽的梧桐培土。雨點子砸在鬥笠上劈啪作響,趙季良提著袍角深一腳淺一腳跑來,泥漿濺得奏章上全是斑點:"洛陽來使!帶著九旒冕呢!"
明宗的詔書這回鑲了金邊,說要把東川也劃進蜀王封地。我摸著禮單上的青玉圭,冰涼觸感順著指尖爬到心口——當年郭崇韜就是捧著這樣的玉圭進的成都。李氏在屏風後突然咳嗽,帕子上的血絲像落在雪地的紅梅。
"接不接?"趙季良的喉結上下滾動。我望見簷下新築巢的燕子正在銜泥,突然把詔書扔進炭盆。火舌卷起絹帛的瞬間,青煙裏騰起個模糊的人影,像是當年在太原城頭共飲的存勖。
五月端午,東川節度使董璋的密使頂著艾草香混進王府。那人摘下鬥笠,露出臉上黥印:"我家主公願獻七州之地..."我掰開粽子蘸著紅糖,看他喉結隨著棗核上下滑動:"董璋上月剛娶了安重誨的侄女?"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密使的冷汗滴進青瓷碗,糖汁裏浮起個渾濁的圈。三日後,三萬蜀軍出劍閣,我親自擂的出征鼓。鼓槌裹著虎皮,每敲一下都震得胸腔發麻。趙廷隱帶著前軍走到綿穀時,董璋的檄文正好送到案頭,罵我"沐猴而冠"的墨漬還沒幹透。
八月十三,兩軍在漢州擺開陣勢。董璋的赤旗軍列陣像條蜈蚣,首尾隔著五裏地。我蹲在山坡上嚼著薄荷葉,看日頭慢慢爬到天靈蓋。未時三刻,東南風卷著沙塵撲進敵陣,突然揮動令旗。埋伏在蘆葦蕩的藤甲兵點起火把,裹著猛火油的箭矢追著風勢竄成火龍。
董璋的嘶吼聲隔著三裏地都能聽見:"孟老賊!"我端起千裏鏡,看見他金冠上插著的孔雀翎著了火,活像隻炸毛的雞。趙季良遞來水囊時,我發現自己的手在抖——不是怕,是當年在柏鄉落下的箭傷犯了。
九月九登高那日,東川七州的戶籍黃冊堆滿了武庫。李氏在插茱萸時突然暈倒,巫醫說是心氣鬱結。夜裏守著她喝藥,窗外的月光把白發照得雪亮。她攥著我的手突然笑:"當年你說要帶我看遍蜀中牡丹..."
我連夜派人去彭州移栽百株醉西施,沒想到花開那日,她已看不清顏色。花瓣落在藥碗裏,被她當成蜜餞嚼著吃了。趙季良背過身抹眼睛,我盯著案頭堆積的奏章,忽然覺得硯台裏磨的不是墨,是這些年淌幹的血。
應順元年正月,洛陽那個姓閔的皇帝換了年號。新來的監軍捧著《削藩詔》在堂前抖得像片落葉,我讓他在青羊宮當了灑掃道人。清明祭祖時,三兒仁讚在墳前摔碎祭器,我抽斷兩根藤條才逼他說實話——原是趙廷隱的女兒懷了身子。
"混賬!"藤條抽在石供桌上迸出火星,"趙家握著三萬府兵!"李氏掙紮著從病榻爬起來,簪子上的珍珠散了一地:"孟家的種...不能流在外頭..."當夜,趙府送來六十抬嫁妝,最重的箱子裏裝著虎符。
七月流火,我在校場試新製的神臂弓。三百步外的人形靶突然噴出血霧——竟是綁著的契丹俘虜。趙季良扯謊說是死囚,可我分明看見那人脖頸上的狼頭刺青在抽搐。回府路上經過浣花溪,水麵漂著的落花突然變成邢州城隍廟的紙錢。
清泰元年臘月,洛陽傳來契丹南下的消息。朝堂上吵著要聯蜀抗虜,明宗的親筆信裏帶著淚痕。我站在都江堰鐵牛旁,看工匠給牛角包金:"告訴石敬瑭,想要蜀鹽,拿幽雲十六州來換。"
趙廷隱帶著使團北上前夜,我往他行囊塞了包蜀椒:"當年安重誨最愛這個味。"開春時,雁門關外果然飄起蜀錦裁的旌旗。趙季良說契丹可汗的閼氏戴著蓉城出的金步搖,我大笑三聲,咳出的血痰染紅了半幅輿圖。
四月八佛誕日,李氏沒撐到浴佛儀式。她走時攥著塊護心鏡,是我當年在太原親手打的。鏡麵早磨花了,照人像蒙著層霧。下葬那日,仁讚在靈前摔了孝盆,瓦片劃破手掌也不包紮。我望著棺槨封土,忽然想起六十年前邢州城破時,母親也是這樣紅著眼圈埋了小妹。
六月,三川大旱。我光著腳上青城山求雨,石階燙得腳底起了泡。老君閣的簽筒搖了三遍,掉出的竹簽刻著"亢龍有悔"。當夜雷雨傾盆,我站在露台任雨水澆透,恍惚看見存勖在雲層裏舉杯:"孟七,這局算你贏?"
天福元年秋,契丹終究破了洛陽。石敬瑭送來鑲著東珠的冕旒,說要共分天下。我讓使者捧著珠冠站在庭中喂蚊子,直到那顆東珠被叮出個黑點。趙季良連夜謄抄《出師表》,我說不必,在潼關舊地圖上畫了個圈:"該哭的是他石敬瑭。"
臘月祭灶那日,仁讚帶著孫兒來討賞。孩子抓周時直奔龍泉劍,我剛露出笑紋,卻見他轉手把劍塞進了鑄錢模子。趙廷隱打圓場說"天生財相",我盯著模子裏凝固的銅劍,突然看清孟家的運數——終究要熔在蜀地的爐火裏。
除夕守歲,我支開眾人獨坐武庫。架上橫刀映著燭火,像條冬眠的蛇。取下存勖賜的玉帶時,夾層突然掉出片帛布,褪色的字跡刺痛眼睛:"...若異日天下有變,太原武庫東三列..."原來他早在二十年前就給我備好了棺材本。
上元節觀燈時,仁讚指著"魚躍龍門"燈舫說要做新朝雅樂。我掰開半塊龍眼酥,糖餡流出來像道傷疤:"雅樂?你祖父聽的是邢州城頭的喪鍾。"孩子嚇得噎住,趙廷隱忙打岔說南詔進貢了會唱歌的孔雀。
二月二龍抬頭,我在校場吐了血。醫官說是心脈舊傷,開的藥方裏竟有邢州紫石英。夜半疼醒時,看見仁讚跪在榻前,手裏攥著改過的繼位詔。我抓起床頭藥碗砸過去,褐色的湯藥在磚地上匯成個猙獰的鬼臉。
三月三,硬撐著去武侯祠上香。諸葛像前的長明燈爆出燈花,老道士說是大吉之兆。我摸著《出師表》石碑上的裂痕,突然問趙季良:"你說孔明五丈原上那盞燈,是不是自己掐滅的?"
彌留那夜,滿城柳絮飄得像雪。我攥著半塊太原帶來的馬掌鐵,聽見仁讚在門外和趙廷隱爭執賦稅。更鼓響到三遍時,梁上燕子突然驚飛,撞翻了李氏生前最愛的綠萼瓶。碎瓷聲裏,恍惚回到十二歲那年的邢州城頭,父親的紅纓槍尖正挑破晨曦——這回,總算能追上那抹血色了。
喜歡禁宮秘史:那些被史書屏蔽的吐槽請大家收藏:()禁宮秘史:那些被史書屏蔽的吐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