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吳越 忠懿王錢弘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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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杭州城那座森嚴的王宮裏,那是後唐天成年間的八月末秋,功臣堂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祖父錢鏐拄著拐杖來看我時,我才知道自己是文穆王的第九個兒子。母親吳漢月總說我的手掌紋路像盤踞的臥龍,可她不知道,這雙手二十年後要接過的是怎樣一副重擔。
    十二歲那年,我被封為內衙諸軍指揮使,每天跟著三哥弘佐在軍營裏穿梭。那會兒我總愛盯著校場上的士兵操練,他們鎧甲上的銅釘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記得有次二哥弘倧跟我說:"小九,咱們錢家人寧可站著死,也不能跪著生。"那時候我還不懂,直到開運四年被派去台州當刺史,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那年我十八歲,第一次獨自麵對饑民圍城,看著城外黑壓壓的人群,我咬碎牙關開倉放糧,百姓的哭喊聲像刀子似的紮進耳朵裏。
    命運轉折在乾佑元年的除夕夜。三哥剛繼位半年,胡進思那幫老將就趁著宴飲發動兵變。那天夜裏我正給病重的母親煎藥,忽然聽見宮牆外馬蹄聲震天響。胡進思提著帶血的刀衝進來時,藥罐子摔在地上碎成八瓣。他拽著我的袖子說:"七郎被廢了,九郎你得救吳越!"我跪在母親榻前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時後槽牙咬得生疼。正月初五登基那日,龍椅硌得人脊背發涼,我看著階下跪拜的群臣,突然想起三哥被囚前夜對我說的話:"這王位是燙手的炭火,你接得住嗎?"
    登基後的頭等大事是收拾爛攤子。胡進思三天兩頭勸我殺了三哥以絕後患,有天夜裏我提著食盒去義和院,隔著鐵柵看見三哥蜷在稻草堆裏,頭發全白了。回宮後我連夜調薛溫帶兩百精兵守住院子,第二天早朝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說:"誰敢動我兄長,先從我屍體上踏過去。"這話撂下,朝堂上安靜得能聽見燭火爆芯的聲音。那年江南大旱,我免了百姓三年賦稅,又派五千營田卒去鬆江開荒。有老農捧著新收的稻穀進宮謝恩,穀粒硌得我掌心發紅,這才覺出王冠的重量。
    顯德三年的春天特別難熬。周世宗催我出兵打南唐,常州城下箭雨遮天蔽日,柴克宏的騎兵像潮水般湧來。那天我親眼看著邵可遷的兒子被戰馬踏成肉泥,那孩子才十六歲,出征前還給我獻過新釀的梅子酒。撤軍回杭州的路上,我吐得昏天黑地,龍袍上沾著血和膽汁。更糟的是剛回宮就遇上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鎮國倉的糧垛冒著黑煙,我光著腳在廢墟裏扒拉出半袋焦米,轉頭讓工部連夜鑄了八萬四千座小寶塔——都說佛祖能鎮災,可我知道這不過是給百姓個念想。
    建隆元年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靈隱寺聽延壽大師講經。趙匡胤黃袍加身的消息像塊巨石砸進西湖,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經卷。三月改名叫"俶"那天,我在宗廟裏跪了整宿,祖宗牌位在燭火裏忽明忽暗。後來宋使送來金鎖甲和玉帶,我摸著冰涼的金絲紋路,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胡進思那把滴血的刀——原來這世道,從來都是新刀換舊刀。
    建隆二年的雪下得格外早,汴梁來的詔書裹著寒氣攤在案頭。趙匡胤要我親自去開封朝賀,字句客氣得讓人脊背發涼。沈虎子攥著笏板的手直發抖:"王上,這分明是鴻門宴!"我盯著詔書上"同修社稷"四個字,想起去年在西湖邊見到的那群北地客商——他們腰間都別著新鑄的宋通元寶。
    臘月廿三啟程那日,母親生前最愛的翡翠步搖被我插進發髻。運河上的冰碴子撞得船板哢哢響,過了淮水才驚覺,原來北方的風真的能割破臉皮。正月初五見到趙匡胤時,他正拿火鉗撥弄炭盆,火星子濺在我赭黃袍上燒出個洞。"錢王這袍子該換換了。"他說著扔來件紫貂大氅,我接住的瞬間聽見自己膝蓋砸在青磚上的悶響。
    回杭州的船上,我把那件大氅鋪在甲板上曬了三天三夜。沈承禮帶著水軍來迎,看見桅杆上飄著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旗直跺腳:"王上這是自降身份!"我摸著旗角金線繡的蟠龍沒說話,前日趙匡胤送我出城時拍肩的力道,比當年胡進思拽我上龍椅時還重三分。
    開寶七年的蟬鳴吵得人心慌。趙匡胤的使臣立在鳳凰山腳,背後三百輛糧車堵住了進城的官道。"聖上欲伐南唐,借吳越精兵五萬。"我攥著塘報的手心全是汗,李煜半月前剛給我送來十八顆東海明珠。那夜我在功臣堂坐了整宿,祖父手書的"保境安民"匾額在月光裏泛著青。
    八月發兵那日,三軍白幡突然換成宋字旗。我跨上戰馬時,沈虎子拽著韁繩哭喊:"王上這是要當千古罪人啊!"常州城下的血戰持續了二十七天,宋軍的雲梯壓上城頭時,我親眼看見守將把兒子推下城牆。那孩子墜落的姿勢像極了當年邵可遷家的小郎君,隻是這次我手裏的令旗沒來得及放下。
    臘月回師途中經過潤州,滿城百姓跪在道旁往我車上扔爛菜葉。有個老嫗抱著孫兒的屍體撞向車輪,血濺在趙匡胤賜的玉帶扣上,怎麽擦都擦不幹淨。那年除夕宴上,我把李煜送來的明珠一顆顆砸進炭盆,火星子竄起來燒焦了半幅幔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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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興國三年的春天來得蹊蹺,西湖的桃花二月就開瘋了。趙光義的詔書比往年厚了三倍不止,這次連"暫緩入朝"的借口都被堵死了。離杭前夜我去看弘億,他正對著《輿地圖》發呆。"阿兄真要學劉鋹?"他手指戳在南漢舊都的位置,我瞥見窗外巡夜的衛兵換了宋軍製式的皮甲。
    汴梁城的陣仗大得嚇人,朱雀街上跪迎的百姓擠掉了我的雲頭履。趙光義在崇德殿設宴,金杯裏晃著琥珀光。"錢王可知這酒喚作"太平醉"?"他笑著往我盞裏添酒,我數著殿外持斧武士的影子,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摔碎的藥罐——原來潑出去的藥湯,終究會以另一種方式灌回喉嚨。
    在汴梁的第四十九天,延壽大師托人捎來半卷《華嚴經》。經卷夾層裏藏著沈虎子的血書:"八千子弟願效田橫!"那夜我跪在汴京的月光裏,把血書湊近燭火時,突然聽見三十年前台州城頭的饑民哭嚎。火舌卷過"誓死"二字時,窗外的更鼓正敲到三更。
    回杭州的官船在運河上走了整整三個月。趙光義派來的監軍日日與我手談,黑子白子漸漸鋪滿整個棋盤。那日船過揚州,我指著岸上新栽的柳樹問:"這樹要長幾年才能成蔭?"監軍落下最後一枚白子:"快得很,比改朝換代快多了。"
    端拱元年清明,我在玉皇山腳遇見個逃荒的老卒。他認出我的鑾駕,從懷裏掏出塊黢黑的腰牌——那是開寶七年戰死在常州的吳越兵士遺物。我摸著牌上模糊的"忠勇"二字,突然發覺掌心紋路早已被歲月磨平,再也盤不成什麽臥龍了。
    端拱元年的秋風卷著桂花香撲進窗欞時,我正對著案頭那摞《納土冊》發愣。汴梁來的特使已經住在鳳凰山半月有餘,每日晨起都能聽見他們在院中清點玉璽的叮當聲。沈虎子前日偷偷塞給我把匕首,刀柄上刻著"寧王"二字——那是我二十年前的舊稱。
    九月初八那夜特別悶熱,蟬鳴聲撕心裂肺。我把十三州八十六縣的輿圖鋪了滿地,赤腳踩過會稽郡的輪廓時,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台州城下的黃泥地。子時的更鼓剛響,門外傳來監軍咳嗽聲,我抓起硯台砸向《納土冊》,墨汁潑在西湖的位置,像團化不開的血痂。
    獻土那日特意穿了母親縫的葛布中衣。趙光義派來的禮官捧著鎏金盤,我解下佩劍時,劍穗上的翡翠步搖突然斷裂。玉墜子砸在青磚上迸成三瓣,就像三十年前在潤州濺開的血點子。城門外跪著的百姓黑壓壓望不到頭,有個老丈突然扯著嗓子喊:"錢王三思啊!"我轉身的瞬間,瞥見沈承禮帶著五百親兵紅著眼眶按刀而立。
    住進禮賢宅的頭個月,我夜夜夢見功臣堂的鴟吻。趙光義賞的西域熏香嗆得人流淚,有次打翻香爐,才發現灰燼裏摻著朱砂。臘月裏沈虎子扮作賣炭翁混進來,袖子裏揣著半塊虎符:"隻要王上點頭,今夜就能奪回杭州城門!"我盯著他凍裂的手指甲看了半晌,突然抓起火鉗把虎符捅進炭盆。
    太平興國五年的上元節,趙光義在瓊林苑擺了百桌宴席。我的座位緊挨著李煜,他正把糯米團子捏成小兔模樣。"重光兄好手藝。"我撚起隻兔子,他忽然攥住我手腕:"這兔子眼是用枸杞點的,像不像血?"戌時三刻煙花炸響時,陳洪進舉著酒盞湊過來:"錢王可知,咱們的故土如今都叫"江南道"了。"
    七月暴雨衝垮了汴河堤岸,我帶著二十車糧米去賑災。有個總角小兒扒著車轅討粥喝,我伸手扶他時,脖頸後的胎記刺得人眼疼——那位置形狀竟與弘億出生時的一模一樣。當夜在河堤上發了癔症,抱著塊刻有"臨安"二字的界碑不撒手,侍衛掰開我手指時,碑上已留下五道帶血的抓痕。
    雍熙三年的春獵來得蹊蹺,趙光義特意賜我金雕弓。圍場裏鹿群驚竄時,我突然瞥見林間閃過銀甲反光——是吳越舊製的鎖子甲紋路。羽箭離弦的刹那,多年未犯的臂顫突然發作,箭杆擦著趙光義冠冕飛過,釘在龍旗柱上嗡嗡作響。當夜宅子裏多了三十名帶刀侍衛,連臥房熏籠都被人劈開查驗。
    端拱元年的冬天冷得邪乎,簷角的冰溜子足有小兒臂長。臘八那日宮使送來羊羹,我舀到第三勺時碰著個硬物——是當年獻給汴梁的吳越鎮庫錢。攥著那枚沾滿羊油的銅錢,我獨自在雪地裏走到三更,天亮時發熱咳出兩口黑血。禦醫說是風寒入體,可我分明記得羊羹裏浮著的油花,泛著孔雀膽的青色。
    彌留那日忽然精神大好,我支開眾人摸到後院古槐下。四十年前離杭時埋下的那壇西湖水,挖出來隻剩層綠苔。沾著苔蘚在磚地上畫完吳越疆域圖時,暮色正爬上東牆。最後一筆畫到明州港,指尖突然抖得厲害,海疆線歪斜著伸向汴梁皇城的方向。
    閉眼前聽見更夫敲響四更,梆子聲裏混著熟悉的越地小調。我努力想睜眼看看唱曲人,卻隻觸到枕下那半塊虎符——沈虎子當年塞給我的,如今隻剩被炭火灼過的焦邊。喉頭忽然湧上西湖醋魚的酸香,混著台州糧倉的黴味,還有常州城頭的血腥氣,在鼻腔裏釀成壇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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