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南漢 後主劉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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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還叫劉繼興,是南漢高祖劉龑的曾孫。說是皇親貴胄,可打從記事起,我就沒睡過幾個安穩覺。我爹中宗劉晟是靠殺光三十多個叔伯兄弟上的位,登基後把皇城東邊的越秀山都改叫了"遊台"——那山坳裏埋的全是宗室屍骨。我娘是波斯商人的女兒,眼睛綠得像翡翠,可在我五歲那年突然就"暴病"死了。後來乳母偷偷告訴我,就因為我娘給父王梳頭時說了句"白頭發多了",第二天人就涼了。
十歲那年開春,我在禦花園裏逮蛐蛐。假山後頭忽然轉出個穿紫袍的老太監,臉上褶子多得能夾死蒼蠅。"小殿下好靈巧的手,"他嗓子尖得像掐著脖子說話,"老奴龔澄樞給殿下請安。"我認得他,父王跟前最得寵的宦官,連宰相見了他都得作揖。他把個金絲籠子塞我手裏,裏頭關著隻通體雪白的畫眉。"聽說殿下生辰快到了?"他指甲上的蔻丹紅得瘮人,"這鳥兒叫起來可比人說話中聽。"
從那天起,龔太監隔三差五就往我宮裏送東西。有時是嶺南特產的荔枝蜜,用冰鎮著;有時是安南進貢的象牙九連環;最稀罕的是暹羅來的侏儒戲班子,七八個不到三尺高的小人在八仙桌上翻跟頭。有回他送來隻紅毛猩猩,那畜生突然掙斷鐵鏈撲過來,龔太監擋在我前頭,胳膊被撕掉塊肉還笑著說:"畜生就是畜生,哪分得清真龍天子。"
十四歲行冠禮那天,我在太廟跪了六個時辰。禮官剛給我戴上遠遊冠,外頭突然炸了雷。父王的臉在閃電裏青得發紫,他攥著我手腕的力道像是要把骨頭捏碎:"記住,坐在這個位置上,連親兒子都是豺狼!"當晚回宮就發高熱,迷迷糊糊聽見龔太監在帳子外頭歎氣:"陛下這些年服丹藥服狠了,怕是......"後麵的話被雨聲蓋住了。
轉年開春,父王真不行了。那日我跪在龍床前,他眼窩深陷得像兩個黑洞,喉嚨裏呼嚕呼嚕響:"傳...傳位..."我心跳得快要蹦出來,卻看見他枯枝似的手指頭指向我身後。龔澄樞撲通跪下,額頭磕得砰砰響:"老奴定不負陛下所托!"父王咽氣時眼睛都沒閉上,我盯著他發紫的嘴唇,突然明白那沒說完的"傳位"後頭,跟的怕是"詔書"二字。
登基大典那日,我穿著繡金袞袍坐在龍椅上。禮樂聲裏,龔澄樞捧著玉璽湊過來,身上檀香味熏得人頭暈。"陛下,"他嘴皮子不動,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老奴教您個乖,這玉璽得往案上重重一砸,聲響越大,越鎮得住場子。"我照他說的做了,底下黑壓壓一片腦袋齊刷刷伏下去,三呼萬歲的聲音震得梁上灰都落下來。
頭三個月,我連奏折長什麽樣都沒見過。每日早朝就是坐在那兒打瞌睡,聽著龔澄樞和陳延壽幾個老太監扯著嗓子念"某地豐收某國來朝"。有天退朝後,我在偏殿逮著個小宮女偷吃貢品龍眼。她嚇得直磕頭,懷裏滾出個布包,裏頭裹著半塊發黴的炊餅。"家裏弟弟快餓死了......"她眼淚把臉上的胭脂衝得一道道的。我頭回知道,原來宮牆外頭已經有人易子而食。
那天夜裏我做了個夢,夢見父王在血河裏沉浮,突然抓住我的腳脖子往下拽。驚醒後渾身冷汗,光著腳跑去前殿,翻出積灰的奏折。越看手越抖——楚地大旱的折子是三個月前的,龔澄樞朱批"自尋生路";瓊州海盜劫了官倉,批的是"酌情處置";最底下壓著份密報,說宋軍在湘江囤了五萬水師。
我把折子摔在龔澄樞麵前時,他正給新進的波斯美人描眉。"陛下這是做什麽?"他筆尖都沒抖一下,"老奴替您分憂還有錯了?"我想起那個偷龍眼的小宮女,梗著脖子喊:"朕要親政!"龔澄樞突然笑了,皺紋堆裏擠出個慈祥模樣:"陛下可知先帝為何能穩坐江山?"他蘸著胭脂在案上畫了個圈,"殺該殺的人,信該信的人。"
第二天早朝,我當眾說要清查戶部賬目。滿朝文武沒人抬頭,像突然都成了聾子。退朝時龔澄樞攙著我胳膊,指甲隔著龍袍掐進肉裏:"陛下年輕氣盛,老奴得給您找個降火氣的法子。"當天下午就來了一隊宮女,說是從占城精挑細選來的。領頭那個眉眼像我娘,手腕腳踝戴著金鈴,一動就叮鈴響。
那之後我三天沒上朝。第四天早上,陳延壽抱著個木匣子進來,說是龔公公送的"醒神香"。打開一看,是顆醃在石灰裏的腦袋——正是那個偷龍眼的小宮女。我趴在欄杆上吐得昏天黑地,背後傳來龔澄樞陰惻惻的聲音:"陛下現在知道了吧?有些事睜隻眼閉隻眼,對誰都好。"
開寶元年春,宋軍破郴州的急報傳來時,我正在鬥雞。那隻嶺南進貢的五彩雄雞剛啄瞎了對手的眼,龔澄樞抖著白麻孝服衝進來:"陛下!快......快遷都往南!"我愣愣地看著雞冠上的血珠子,突然想起父王咽氣時的眼神。原來他早知道會有這天,知道我這個兒子擔不起江山,所以寧可把玉璽交給個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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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都的龍船行到湞陽峽那天,我躲在船艙裏灌酒。外頭亂哄哄的,隱約聽見宮娥在哭喊"禁軍嘩變了"。龔澄樞闖進來時官帽都歪了,手裏攥著把帶血的匕首:"陛下莫怕,老奴護著您......"我看著他袍角滴落的血,突然笑出聲來。這個教我砸玉璽、送宮女、殺人的老奴才,到死都覺得自己是忠臣。
船身猛地一晃,酒壇子摔得粉碎。我抹了把臉上的酒漿,聽見甲板上傳來陌生的北方口音:"奉大宋天子令,迎南漢主赴汴京!"
我光著腳踩在濕漉漉的甲板上,十指死死摳住欄杆。江風裹著血腥味往喉嚨裏鑽,對岸烏泱泱的火把照得江水泛紅。那個穿山文甲的宋將大步流星過來,鐵靴子踩得船板吱呀響,腰間金牌晃得人眼疼。
"罪臣劉鋹......"我剛要跪,被他一把托住胳膊。這人力氣大得嚇人,隔著鎧甲都能覺出掌心滾燙。"官家有旨,南漢主舟車勞頓,特賜肩輿入京。"他說官話帶著洛陽腔,像在砂紙上磨過似的粗糲。我偷眼瞧他,絡腮胡裏藏了道疤,從耳根直劃到下巴——後來才聽說,這是當年打荊南時讓箭鏃刮的。
換乘的馬車裹著三層錦緞,熏得都是檀香味,可我還是吐了一路。龔澄樞那老東西的血濺在船板上的樣子總在眼前晃,他臨死前還死死攥著那方玉璽,指甲蓋都掀翻了。宋兵撬不開他的手,最後連腕子一起砍下來,裝在描金漆盒裏快馬送去了汴梁。
到開封府那日正是三伏天,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曬得冒煙。我在轎簾縫裏瞧見個赤膊漢子,背上刺著"生不逢時"四個大字,旁邊蹲著個瞎子唱蓮花落:"說甚麽王權富貴,道甚麽鐵券丹書,都付了黃河水......"轎子忽然停住,前頭傳來喝罵聲,說是禮部來迎的官員和禁軍搶道打起來了。
住進禮賓院頭半個月,我天天盯著房梁發呆。窗戶外頭總有看熱鬧的百姓,小崽子們扒著牆頭喊:"快看哪,這就是吃小孩腦花的南漢主!"這話是龔澄樞當年編出來嚇唬宋軍的,沒想到傳得比驛馬還快。伺候我的老太監姓王,原是後蜀孟昶跟前的人,有回給我梳頭時說漏了嘴:"您這算好的,我們陛下進宮那天,褲腰帶都讓人扒去獻俘了......"
七月初七那夜,宮裏突然來了旨意。我跪著聽完宣詔,渾身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趙匡胤要在大慶殿見我。王太監抖著手給我係玉帶,低聲念叨:"千萬忍著,當年李煜在殿上哭出聲,回頭就被罰去跪太廟......"
大慶殿比南漢皇宮正殿還高出三丈,九十九級台階像是要通到天上去。我數著步子跨過蟠龍檻,丹墀兩側的鎮殿將軍瞪著眼,手裏的金瓜比我腦袋都大。還沒跪穩,上頭傳來聲笑:"南邊來的郎君就是俊俏。"那聲音跟打雷似的在殿裏滾,我額頭貼著冰涼的青磚,看見玄色靴尖綴著東珠晃過來。
"抬起頭說話。"我脖頸僵得發酸,視線先撞上盤龍柱,再往上移——四十來歲的漢子,紫棠麵皮,裹著赭黃袍像頭直立的熊。他忽然彎腰湊近了看,酒氣噴在我臉上:"聽說你把政事都交給閹人?"滿殿哄笑像潮水般湧來,我指甲掐進掌心:"罪臣愚鈍......"
"愚鈍好哇!"趙匡胤直起身大笑,"總比自作聰明強!"他甩手扔來個油紙包,砸在我膝前散開來,是汴梁最時興的鹿鳴齋蜜餞。"賞你的,比你們嶺南的荔脯如何?"我捏著顆杏脯往嘴裏送,甜得發苦,還得擠出笑說謝恩。後來才品出滋味——那杏脯都用刀劃了十字口,醃得再透,芯子還是酸的。
重陽節前,我被封了恩赦侯,賜居的宅子在城西榆林巷。喬遷那日,巷口擠滿了潑皮,王太監撒了三筐銅錢才清出道來。正廳懸著官家親題的"安分守常"匾額,書房擱著半人高的《貞觀政要》,書頁都拿漿糊粘死了——這是怕我讀書呢。
開寶九年元月,宮裏突然來人傳召。雪下得鵝毛似的,我裹著狐裘還在打擺子。垂拱殿的地龍燒得太旺,趙匡胤隻穿件單衫批折子,見我進來就笑:"劉侯這臉色,倒比朕新得的越窯瓷還白。"說著扔過本奏折,"瞧瞧,你舊臣寫的。"
我膝蓋一軟又要跪,被他拿鎮紙敲了下案角:"坐著看!"折子是原南漢韶州刺史上的,洋洋灑灑罵了我十大罪狀。看到"焚毀祖廟"那句,眼前突然閃過太廟裏祖宗牌位被宋軍當柴燒的情形,喉頭猛地湧上腥甜。
"你怎麽看?"趙匡胤不知何時繞到我背後。我攥緊袖口:"罪臣......確實荒唐。"他突然放聲大笑,震得梁上灰簌簌往下落:"荒唐?朕看你精得很!用宦官製衡文臣,拿巫蠱震懾武將——可惜火候差了點。"他伸手在我肩上重重一拍:"比李煜強,那小子到現在還裝瘋賣傻。"
出宮時雪更大了,車轅在禦街壓出兩道深痕。王太監湊過來遞手爐,低聲說:"剛打聽著,官家昨兒給吳越錢俶賜了盤石彈弓。"我盯著手爐上鏨的忍冬紋,突然笑出聲——好個趙匡胤,這是提醒我們這些降王,在他眼裏都是捏在指間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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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興國四年春,趙光義突然召我進宮。新皇登基後這還是頭回麵聖,我特意在朝服裏縫了層軟甲。紫宸殿裏藥味嗆人,趙光義歪在榻上吃丹丸,眼下泛著青黑。"劉侯近來讀什麽書?"他嗓子像漏風的笛子。我伏在地上:"回陛下,臣每日抄寫《道德經》。"
"哦?"藥碗重重磕在案上,"朕怎麽聽說你上月去了大相國寺?"後脊梁躥起寒氣,那日不過是陪王太監去給他幹兒子送冬衣。"陛下明鑒,臣確是去聽高僧講經......"話沒說完,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洇著血點子:"講經?怕是去會李煜那個亡國奴吧!"
我這才知道,李從善前幾天在宴席上說了句"江南春色依舊",被發配去守皇陵了。出宮時兩個小黃門跟著,說是官家賞的侍從,腰間佩的卻是禁軍的製式刀。
八月十五那晚,我在後院擺了桌團圓宴。王太監的幹兒子小順子偷偷遞來消息,說吳越王錢俶在府裏暴斃了。正說著,前院突然喧嘩起來。趙光義身邊的戴太監領著人闖進來,說是陛下賜酒。那琉璃樽裏的酒泛著詭異的綠,我手抖得端不穩,灑了大半在袖子上。
戴太監前腳剛走,後腳竄出個黑影把酒樽搶了去。是住在西跨院的胡姬阿伊莎,當年我從波斯商人手裏買下的。她沾了點酒沫子抹在銀簪上,簪頭立刻泛起黑斑。"砒霜。"她綠眼睛在月光下像貓似的,"主人,逃吧。"
我望著牆頭那彎月亮,想起二十年前在廣州府看過的嶺南月。那會兒龔澄樞教我認北鬥星,說最亮的那顆是紫微帝星。"逃哪去呢?"我把剩下的酒慢慢灑在石榴樹下,"阿伊莎,你見過被圈養的鹿嗎?就算剁了角,也得在籠子裏轉圈。"
十月初七,宮裏又來了賞賜。這次是幅新裱的《韓熙載夜宴圖》,趙光義親筆題了"與民同樂"四個字。我把畫掛在正堂,天天對著看。畫裏彈琵琶的姑娘眉眼像極了當年那個偷龍眼的小宮女,隻是嘴角多點了顆胭脂痣。
臘月廿三祭灶那日,王太監在廚房偷吃糖瓜被逮個正著。這老東西跪在地上哭:"老奴家鄉的規矩,灶王爺吃了糖瓜就隻說好話......"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在越秀山埋過個陶罐,裏頭裝著娘親的碧玉簪。如今那山怕是早被宋軍鏟平了,改叫了"鎮南崗"。
除夕夜,趙光義賜了桌禦膳。那道佛跳牆端上來時,阿伊莎突然攥住我手腕:"別動葷腥!"她指甲掐得我生疼,"他們在試毒。"果然,半刻鍾後,來收膳盒的小黃門偷偷揀走了塊海參。
正月十五上元節,我帶著阿伊莎去樊樓看燈。朱雀門外的鼇山燈有三層樓高,官家帶著嬪妃在宣德樓觀燈,滿城都是"萬歲"的呼聲。阿伊莎指著盞鯉魚燈驚呼,我順著她手指望去——燈影裏晃過個熟悉的身影,穿著禁軍服飾,側臉那道疤從耳根劃到下巴。
那夜回府後,我盯著燭火發了半宿的呆。阿伊莎說那禁軍將領八成是當年接我入汴梁的宋將,可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王太監縮在牆角嗑瓜子,冷不丁冒出一句:"老奴聽說,曹翰將軍前些日子從幽州回來了。"
曹翰?這名字像塊燒紅的炭,燙得我心頭一跳。當年宋軍破南漢,就是他帶兵屠了韶州城。我攥著茶杯的手直發顫,茶水潑在袍子上洇開一片。阿伊莎蹲下來替我擦手,綠眼睛在燭光下泛著琥珀色:"主人別怕,他現在管不著嶺南了。"
可我還是怕。自打認出那道疤,總覺得有人在榆林巷口盯梢。三月初三上巳節,趙光義突然召我去金明池觀水嬉。龍舟上坐著新科進士們,有個嶺南口音的舉子多看了我兩眼,當晚就被大理寺傳去問話。王太監從外麵打探回來,嘴唇哆嗦著說:"那後生...後生被革了功名..."
我病了。說是風寒,可太醫開的藥越喝越虛。阿伊莎半夜翻牆去藥鋪抓藥,回來時裙角沾著泥:"城裏戒嚴了,說是有北漢餘黨作亂。"她煎藥時我瞧得分明,往藥罐裏扔了顆黑丸——後來才知道,是波斯商人帶的解毒丹。
五月端午,宮裏賜的粽子我一口沒敢動。趙光義派戴太監來"探病",那閹人捏著嗓子說:"陛下惦記劉侯,特賜雄黃酒驅邪。"酒壇子剛擱下,窗外撲棱棱飛過隻烏鴉,糞點子正落在戴太監的襆頭上。阿伊莎憋笑憋得肩膀直抖,我趕緊讓王太監塞過去一錠銀子。
入秋後,汴梁城謠言四起。茶肆裏都在傳,說李煜在七夕夜寫了首《虞美人》,官家聽了當場摔了玉如意。重陽節家宴上,趙光義醉醺醺地指著我說:"你們這些亡國之君啊...寫詩比治國能耐!"我捧著菊花酒不敢接話,他卻突然把酒盞砸在我腳邊:"劉鋹!你當年用珍珠鋪池塘,可想過有今天?"
珍珠池的事我早忘了。是二十歲生辰那會兒,龔澄樞說嶺南珍珠能辟邪,攛掇我把內庫的珍珠全倒進了太液池。現在想起來,那老閹奴怕是早存了掏空國庫的心思。回府路上,阿伊莎突然撩開車簾——曹翰騎著高頭大馬迎麵而來,那道疤在夕陽下像條蜈蚣。他馬鞭虛點我車廂,笑聲比烏鴉還難聽:"恩赦侯別來無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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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興國五年的冬天特別冷。臘月裏阿伊莎染了傷寒,高燒時滿嘴波斯話。我偷了趙光義賜的參須給她熬藥,她卻在清醒後給了我一耳光:"主人糊塗!這參...這參怕是浸過水銀的!"我摸著火辣辣的臉,突然想起父王煉丹爐裏那些紅丸。
除夕夜,王太監死了。這老東西偷喝了我賞給下人的屠蘇酒,七竅流血死在耳房裏。阿伊莎翻檢他遺物時,從襪筒裏找出一封血書——是那個嶺南舉子的絕筆,上頭寫著宋軍在廣州屠城的細節。我連夜把血書燒了,灰燼撒進茅房時,聽見牆外打更的梆子聲比平日多敲了三下。
上元節那天,阿伊莎失蹤了。我瘋了一樣找遍汴梁,最後在汴河下遊發現了她的波斯銀鐲。戴太監來府裏收"外藩細作"的屍首時,我正對著那鐲子發呆。"劉侯節哀,"他假惺惺地抹眼淚,"那胡姬是吞金自盡的。"我盯著他新換的犀角腰帶,突然想起當年龔澄樞也有條類似的。
二月二龍抬頭,趙光義召我去瓊林苑賞花。新移栽的嶺南荔枝樹全凍死了,枝幹上纏著黃綾充作花葉。官家指著枯樹問我:"可還認得故土風物?"我跪在枯枝下答:"臣...臣隻認得大宋的雨露。"他哈哈大笑,賞了我一籃江南進貢的楊梅——個個紅得發紫,像凝固的血珠子。
回府後我開始咳血。太醫說是積鬱成疾,開的藥方裏卻多了味朱砂。某夜咳醒時,發現案頭《道德經》被人翻到了四十六章——"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墨跡新鮮得能蹭髒手指,分明是有人剛寫的。
三月十八是我四十歲生辰。清晨開門時,門檻上放著隻陶罐,裏頭裝著半截碧玉簪——正是我娘當年的遺物。罐底壓著張字條:"越秀山南麓老槐下"。我抱著罐子渾身發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二十年了,那山頭早被宋軍犁平,這簪子怎麽...
五月端陽,曹翰突然登門。他胡子白了一半,那道疤卻更猙獰了。"恩赦侯,"他解下佩刀擱在石桌上,"老夫要去嶺南剿匪了。"我盯著刀鞘上"精忠報國"四個字,突然明白他是來示威的。果然,他下一句就是:"聽說廣州百姓還在給你立長生牌位?"
當晚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十六歲那年的雨夜,父王躺在血泊裏瞪著我。我想跑,卻被龔澄樞拽住衣袖:"陛下別怕,老奴教您個乖..."驚醒時枕畔濕了一大片,窗外傳來更夫沙啞的吆喝:"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七月十五中元節,我給王太監和阿伊莎燒紙。火盆裏突然爆出個火星,把趙光義賜的《韓熙載夜宴圖》燎了個洞。畫裏彈琵琶的姑娘被燒穿了眼睛,倒像在流淚。我伸手去撲火,袖口沾了灰燼一抖——飄落的紙灰竟排成個"走"字。
八月秋闈放榜那日,汴梁城出了樁奇事。新科狀元騎馬遊街時,突然在榆林巷口墜馬身亡。百姓傳言那書生臨死前大喊了三聲"越秀山",戴太監帶著仵作來驗屍,卻說他是心悸暴斃。
九月重陽,我的咳血症突然好了。趙光義賜的菊花酒我沒喝,偷偷澆在了石榴樹下——就是當年潑毒酒的地方。夜裏起風時,枯枝在窗紙上投下影子,像極了一個彎腰作揖的人形。
臘月初八,宮裏傳來消息:曹翰在嶺南中了瘴氣,渾身潰爛而死。我煮了碗臘八粥慢慢喝,嚼到顆硬物吐出來看——是阿伊莎失蹤那天戴的銀耳釘。粥碗"咣當"摔在地上,門外立刻傳來侍衛的喝問:"劉侯可有吩咐?"
太平興國八年元月,趙光義在郊祭時被雷劈斷了冠冕。滿朝文武噤若寒蟬,隻有我盯著那頂裂開的金冠出神——當年父王的遠遊冠,也是這麽裂的。回府後我翻出陶罐裏的玉簪,對著燭火細看,簪頭暗紋竟與宋宮禦賜的茶具底款一模一樣。
二月二那天,我去了大相國寺。知客僧引我到偏殿,香案上供著尊缺了手的菩薩。掀開蒲團,底下壓著半片龜甲,刻著"癸酉年東南"五個字。今年正是癸酉年。
三月三清晨,我換了身葛布衣裳,把碧玉簪別在內襟。出門時侍衛攔著問,我晃了晃手裏的《道德經》:"去相國寺還願。"走到汴河碼頭時,一艘貨船正在裝糧。船老大接過我遞去的銀簪,什麽也沒問,隻指了指堆麻袋的艙底。
船身晃動時,我摸到艙板上有道刻痕。借著縫隙透進的光,認出是當年南漢皇宮裏常見的忍冬紋。麻袋散發出陳米味,混著汴河水的腥氣,竟比龍涎香還叫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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