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南平 文獻王高從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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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輩子頭三十七年,全在學著怎麽當條泥鰍。您別笑,荊南這地界夾在四五家大軍閥中間,不滑不留神就得讓人捏死。記得那年我爹躺在江陵城的老宅子裏,喉嚨裏像塞了把碎石子,說話都帶著血沫子:"誨兒啊…"他攥著我手腕的力氣倒比年輕時還大,"記著咱們高家不是龍,當不了真龍天子…"
話沒說完就咽了氣,外頭梆子剛敲過三更。我跪在青磚地上數著磚縫,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也是這間屋子,我爹一腳踹翻炭盆,火星子濺在我剛寫好的《平吳策》上。
那是天成三年臘月,我剛滿三十四,早不是愣頭青了。我花了半個月功夫謀劃取鄂州,想著打通長江水道,讓咱們南平能直通吳越。我爹掃了眼竹簡就冷笑:"你當錢鏐是吃素的?北邊李嗣源剛稱帝,西頭孟知祥正盯著咱們,東邊馬殷的探子還在江陵城裏轉悠——這時候去捅馬蜂窩?"他邊說邊解下玉帶砸過來,我額頭現在還有道疤。
其實我懂他的意思。我們高家從根上就不是什麽世家大族,我祖父在汴州街頭賣胡餅那會兒,誰能想到他孫子能坐在節度使的位子上?朱溫當年在白馬驛殺清流,我爹不過是個牽馬的家奴,硬是憑著敢在箭雨裏給主子擋刀的本事,掙來這荊南節度使的印信。
我十歲那年跟著父親進朱全忠的帥帳,正趕上他和李存勖在黃河邊死磕。大帳裏飄著血腥味,有個文官在念檄文,我爹突然把我往前一推:"大帥,這是犬子從誨。"朱溫那對三角眼盯得我後脊梁發涼,突然伸手捏我臉頰:"小子,怕打仗不?"我梗著脖子說:"怕死就不來軍營。"滿帳哄笑中,我爹的指甲掐進我手心。
現在想來,那會我就該明白咱們的處境。朱溫敗亡後我爹帶著三州之地周旋四方,我十五歲跟著他在江陵城頭守過三個月。最慘的時候糧倉見底,馬棚裏剛死的戰馬還冒著熱氣,庖廚拎著刀要宰,我爹一腳踹翻湯鍋:"把馬肉剁碎了摻麩皮,先給守城的弟兄。"那天晚上我餓得睡不著,偷摸去馬廄舔沾血的草料,被我爹撞個正著。他沒罵我,解下佩刀割了自己胳膊一刀,血滴在陶碗裏和了酒,逼我當著全軍的麵喝下去。
"記住了?"他包紮傷口時手指都在抖,"當主將的,餓死也不能露怯。"
這話我記了二十年。長興元年春,我三十七歲,終於接了我爹的班。那天祭祖時香灰迷了眼,恍惚看見供桌上擺的不是祖宗牌位,倒像是朱溫的畫像、李存勖的盔甲、孟知祥的國書。司禮官唱喏到"嗣王"二字時,城西突然傳來急報——楚軍又扣了咱們的商隊。
我撣了撣紫袍上的香灰,轉頭問老臣梁震:"上次送馬殷的洞庭春茶,他退回來沒有?"梁震捋著白胡子笑:"退是退了,不過裝茶的木箱換了檀香的。"我倆相視一笑,這世道,搶你東西是給你麵子,肯還個空箱子就算留情分了。
要說我這三十七年最得意的,倒不是後來那些年周旋諸國的事。記得二十出頭那年,我爹非要把大姐嫁給吳國徐知誥的侄子。送親隊伍都到江邊了,我連夜帶人把花轎劫回來。我爹氣得抽刀要砍我,我梗著脖子說:"徐家奴仆出身,現在裝什麽世家大族?大姐嫁過去當人質,不如我現在抹脖子幹淨!"後來這事傳到洛陽,李嗣源還專門派使者來問,我爹賠了半年賦稅才擺平。
其實哪有什麽深謀遠慮,我就是見不得阿姐坐在轎子裏抹眼淚。她後來嫁了本地一個糧商,前年生二胎時難產走了。出殯那天我盯著棺材上的銅釘發愣,突然想起她出嫁前夜,偷偷往我枕頭底下塞了包桂花糕。那會江陵城裏鬧饑荒,她不知從哪省出來的麵粉。
要說我這人有什麽毛病,就是太愛算賬。不是金銀賬,是人情賬。天成二年秋,蜀中來的商隊在荊門被劫,我親自帶兵追了八十裏。副將嘀咕:"又不是咱們地界的事。"我揚手給了他一馬鞭:"你懂個屁!孟知祥正愁沒借口扣咱們的鹽船。"後來果然在葭萌關截回三十船井鹽,孟家派人來討說法,我拎著劫匪的人頭往桌上一擺:"這夥流寇也劫過貴國商隊吧?"來人盯著血糊糊的腦袋,茶都沒喝就走了。
這些雞零狗碎攢到三十七歲,倒讓我悟出個道理:在這亂世裏,臉皮比鎧甲重要,膝蓋比拳頭金貴。我爹臨死前掙紮著要說沒說完的話,我猜後半句該是:"…得當條千年王八萬年龜。"
我這後半輩子倒像是進了賭場,懷裏揣著三州之地當籌碼,在四五個莊家之間來回倒手。您要問我怎麽把荊南這盤死棋下活,說穿了就三字——不要臉。
接印第二天我就往洛陽遞了稱臣表,特意用我爹臨終的口吻寫:"先王每念及明宗皇帝天威,常恨不能牽馬墜蹬。"這話遞到李嗣源跟前時,老頭正為義子李從珂造反的事上火,聽說當場把表章摔進炭盆:"高家父子屬陀螺的,不抽不轉!"轉頭卻讓太監把燒剩的絹帛撿起來,賞了個南平王的虛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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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是樞密使安重誨親口跟我說的。那會兒他路過江陵,我半夜帶著兩船銅錢去拜碼頭。老太監在船頭嗑著瓜子笑:"王爺這錢要是早到半月,李從珂的腦袋還能掛城門上多晾幾天。"我趕緊讓親兵把箱子推進水裏,水花都沒濺到他靴麵:"您就當是給河伯上供了。"第二天宮裏就傳來消息,說聖上特許荊南鹽稅自留三成。
要說我這臉皮是怎麽練出來的,得說到天成四年那場秋汛。楚王馬殷扣了我們十八船粳米,我帶著三百輕騎直奔嶽陽城。守將隔著城門喊話:"南平王若是討飯,末將這兒有半袋麩皮。"我二話不說解了玉帶扔進護城河,光著膀子喊:"回去告訴馬公,就說高某來拜把子!"等城門吱呀呀開了條縫,我反手就把楚軍糧倉給點了。您猜怎麽著?三個月後馬殷六十大壽,我還真跟他換了金蘭譜,條件是讓他把長江水道讓出三十裏。
梁震老頭有回喝高了,指著我說:"主上這是把《孫子兵法》倒著練。"我說您老錯了,我這是跟汴梁城西的潑皮學的——那年我十二歲,親眼見個地痞被五個人圍毆,他愣是抱住最胖那人的腿喊爹。等巡街武侯過來,他袖子裏早順走三個錢袋了。
清泰二年的事最險。石敬瑭把燕雲十六州賣給契丹那會兒,我正給耶律德光寫賀表。筆還沒擱,探子來報說後蜀孟昶在瞿塘峽屯兵。我抓著信使問:"孟家軍旗畫的貔貅還是麒麟?"聽說繡的是貔貅,我立馬讓工匠連夜趕製三百麵貔貅旗。等蜀軍前鋒剛到白帝城,就見江麵上飄來我軍戰船,旗號和他們的繡得一模一樣。孟昶的堂弟在船頭看愣了,我站在樓船上喊:"聽說孟家要清君側?巧了,我們也打貔貅旗!"後來這事成了筆糊塗賬,兩家到底沒撕破臉。
您別看我對外慫,治家倒是手黑。長興三年春,我三弟在監鹽鐵時貪了二百貫,我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讓他舔鹽磚。那小子舌頭腫得像牛舌,我端著茶壺在旁邊說風涼話:"鹹淡合適嗎?不夠我讓人再澆兩勺鹵水。"打那以後,我們家吃年夜飯都沒人敢吧唧嘴。
最得意的是天福六年那出戲。契丹人剛打進汴梁,杜重威的敗軍流竄到荊門。我親自押著十車臘肉去勞軍,酒過三巡突然掀了桌子:"諸位要是想留下,明日我就讓人在城西挖墳坑;要是想回家,現在每人領兩貫錢滾蛋。"第二天天亮,營地裏就剩三百多個老弱病殘。副將心疼錢,我踹了他一腳:"你懂個屁!這些兵油子真要鬧起來,買棺材的錢都不止這個數!"
不過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開運元年,我瞧劉知遠勢大,把二閨女許給他侄子。結果聘禮剛過黃河,郭威就黃旗加身了。閨女連夜跑回江陵,哭得胭脂糊了滿臉。我邊給她擦臉邊罵:"哭什麽?改天爹給你找個更好的!"轉頭就讓禮部重擬嫁妝單子,把"金絲楠木箱二十抬"改成"精鐵鎧甲三百副"。等郭威的使臣來問罪,我指著演武場上的鐵甲堆笑:"您看這些當嫁妝夠體麵吧?"後來郭家還真收下了,就是婚禮那天我閨女上轎前,偷偷往我茶裏摻了三勺黃連。
要說這些年最後悔的,是沒教好兒子。保大三年臘八,我讓長子保融去給南唐進貢。這小子在金陵城喝了三天花酒,竟把國書墊了醒酒湯。李璟派人來問,我賠了二十船桐油不說,回來把他關進宗正寺。半夜我去看他,這混賬居然在牆上畫烏龜,還衝我嬉皮笑臉:"爹,您看我這王八畫得像不像咱家旗上的玄武?"我一腳踹翻燈台,火苗竄起來時,恍惚看見四十年前那個雪夜,我爹的靴底碾碎我寫的《平吳策》。
這些年常夢見老宅的磚地,數來數去總是缺一角。去年讓工匠撬開看了,底下壓著片燒焦的竹簡,正是當年被我爹燒掉的策論殘篇。梁震說這是天意,我讓他在江心洲修了座觀星台。其實哪信什麽天命,就是想著哪天被人端了老窩,好歹留個跳江的了望台。
我這最後十年活得像條褪了皮的蛇,明明該鑽進洞等死,偏還要繃著層新鮮皮囊支棱著。保大八年開春那會兒,我在江陵城頭看小兒子保勖放紙鳶,線軲轆突然脫手砸在腦門上。血順著眼皮往下淌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被我爹用玉帶砸出的疤——這高家的印把子,原來真會咬人。
保融那混賬到底沒讓我省心。那年南唐李璟過壽,我讓他押送二十車鰣魚去金陵。結果這兔崽子半道把貢品賣了,換成三百壇黃酒,說是要"與民同樂"。我在府裏接到消息時正在喝藥,藥碗砸在青磚上濺起老高:"他當這是趕廟會?"連夜讓親兵沿江追,最後在鄂州妓館逮著人時,這畜生正摟著妓子念我寫的賀壽詞。
"爹,我這是效仿您當年火燒楚軍糧倉啊!"保融被按在堂前還在嬉笑。我抄起鎮紙要砸,手腕抖得厲害,玉獅子擦著他耳朵飛出去,在門框上磕掉個角。梁震那會兒已經病得說不出話,躺在竹榻上衝我比劃三根手指。我知道他意思:三代而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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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是老妻馮氏。顯德元年臘月,她咳血咳了三個月,我忙著跟後周談鹽引,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見上。靈堂裏保融帶著弟妹們守夜,我蹲在廊下剝橘子,忽然聽見裏頭哄笑。推門進去,那幫小畜生竟在拿孝布紮風箏。我抄起燭台要打,保勖躲在棺材後頭喊:"爹您當年不也劫過姑母花轎?"燭油滴在手背上,疼得我直哆嗦。
對郭威那幫人我倒看得開。廣順二年,柴榮派人來要戰船,我讓工匠把樓船拆了改畫舫。使者臉黑得像鍋底:"我們陛下要的是艨艟,不是花船!"我扶著船幫子咳嗽:"您回去稟報,就說高某把江陵城的婊子都訓練成水鬼了,保準比戰船好使。"後來柴榮還真沒再提這茬,倒是江陵城多了條"美人舫"的進項。
最窩火的是跟南唐打交道。李璟那小子仗著水軍厲害,三天兩頭扣我們商船。有回我讓保勖去談判,他居然跟人家在船上鬥蛐蛐,輸掉兩座鹽井。我在病榻上聽到消息,差點把肺管子咳出來:"高家怎麽出了你這麽個玩意!"保勖梗著脖子頂嘴:"您當年不也跟馬殷拜把子?"我抓起藥杵砸過去,他躲開時帶翻了屏風,露出後頭我偷藏的《平吳策》殘卷。
要說這些年有什麽長進,就是摸透了這世道的脾氣。顯德三年秋,趙匡胤在陳橋鬧兵變,我讓繡娘連夜趕製黃袍。保融笑我老糊塗:"爹,該給周帝備喪儀才對。"我踹了他一腳:"你懂個屁!這袍子得繡雙層的,明天翻過來就是大宋的旌節。"後來果然用上了,趙家派人來收編時,那件袍子改的旗幡現在還插在江陵城頭。
臨終前半年我開始咯血,太醫說是年輕時喝馬血落下的病根。保勖帶著道士來驅邪,我在帳子裏聽見銅錢響,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那個雪夜。掙紮著爬起來翻箱倒櫃,終於在鎧甲箱底找到半塊桂花糕——早硬成石頭了,用紅綢子包得嚴嚴實實。那是阿姐當年塞給我的,她走時我沒哭,這會對著塊黴點心倒淌了滿臉淚。
最後那夜特別悶熱,我讓人把竹榻搬到院裏。保融兄弟倆在廊下吵分家,我眯著眼聽,跟三十年前聽楚蜀使者扯皮一個樣。梁震臨死前說的對,我們高家就是夾縫裏的苔蘚,見不得光也死不絕。突然想起我爹咽氣時攥著我的手,現在輪到我了,卻發現連個能抓手的人都沒有。
"爹!"保勖突然撲過來,"您再說說當年怎麽戲弄孟昶的?"我盯著他衣襟上的胭脂印,突然笑出聲:"記著…往後別跟人硬碰硬…"喉嚨裏的血往上湧,鹹腥味讓我想起十五歲那碗馬血酒,"當王八…不丟人…能活…"
最後一眼看見的是江陵城的月亮,跟六十年前那個雪夜一樣毛茸茸的。我爹在月亮裏衝我招手,手裏拎著串烤糊的胡餅。這次我沒躲,徑直往那團光裏撞——當了幾十年泥鰍,總算能挺直腰杆做回高季興的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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