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北漢少主劉繼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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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那碗羊肉湯沒端進來,我大概還能活到天亮。
    現在想來,這輩子最舒坦的日子,竟是趴在娘親膝蓋上聽雨聲那幾年。那時候太原城還不叫太原府,街上賣胡餅的吆喝能傳三條街,我總愛趴在二樓木窗欞上看騎駱駝的粟特商人卸貨。他們腰間掛的彎刀在太陽底下反光,晃得我眼睛疼。
    我是被娘親打屁股拽下來的。她總說我像隻猴,半點不像薛家的種。這話不假,我親爹薛釗死那年我三歲,連他長什麽樣都記不清。隻記得有天早上奶娘把我抱到前廳,滿屋子人跟木樁子似的杵著,娘親跪在地上抱著個男人哭。那男人脖子上有道紅印子,像被人用朱砂筆劃了一道。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刀口——我爹跟人比武輸了,自己抹的脖子。
    那年是後晉天福三年,契丹人剛把石敬瑭扶上皇位。我娘帶著我改嫁到何家,生了個弟弟叫繼元。何家宅子比薛家大,可我再也沒爬上過二樓窗台。繼元兩歲那年,契丹人南下打草穀,何家被搶得精光。我縮在米缸裏,聽見外麵馬蹄聲像打雷,繼元在隔壁屋哭得撕心裂肺。等安靜下來,娘親的右手小指沒了,說是被契丹人砍的,就為摘她手上的玉鐲子。
    七歲那年,太原換了主人。劉知遠稱帝那天,街坊都在傳他要收留前朝宗室。我蹲在灶台邊添柴火,看見娘親把壓箱底的錦緞翻出來,抖得滿屋子都是黴味。她攥著塊玉佩跟我說:"兒啊,你該姓劉。"原來我外祖父是後唐的節度使,娘親是正經宗室女。那天我第一次見著養父劉承鈞,他坐在高頭大馬上,甲胄上的銅釘被太陽曬得發燙。我跪在青石板上,聽見他說:"倒有幾分英氣。"
    住進晉陽宮那年我九歲。青磚牆比何家土牆冷得多,半夜總能聽見巡更的梆子聲。養父給我請了先生教契丹文,說這是保命的手藝。先生手心有層厚繭,戒尺抽下來帶著風。有次我背不出《千字文》,他讓我頂著硯台站了兩個時辰。墨汁順著脖子往下淌,染藍了新做的絹衣。晚上娘親邊給我擦身子邊掉眼淚,說:"忍著些,這世道讀書比耍刀槍金貴。"
    十二歲生辰那天,養父帶我去校場。北漢的兵比契丹人矮半個頭,但鎧甲擦得鋥亮。他讓我試著拉三石弓,我憋得滿臉通紅才拉開半弦。周圍將領都在笑,隻有郭無為沒笑。這個總穿灰布袍的謀士蹲下來跟我說:"少主可知為何弓弦要抹熊油?"我沒答話,他自顧自說:"防著雨天潮了,關鍵時刻射不出箭。"後來才明白,他這話是說給養父聽的。
    十五歲跟著使團去上京,契丹人讓我在冰天雪地裏跪了整宿才讓進城。驛館的炕燒得太熱,我背上起了大片疹子。耶律璟喝馬奶酒喝多了,揪著我辮子說:"你們漢人皇帝都是我們養的狗。"回晉陽路上,我在馬車裏吐了三天,把膽汁都嘔出來了。養父摸著我的頭歎氣:"記著這滋味,記著。"
    十八歲開始跟著處理政務,發現奏折上蓋的印信有兩套。明麵上是養父的龍紋印,暗地裏還有方小印刻著"無為"。郭無為一手撐著案幾,一手蘸茶水在桌上畫:"太原城三麵環山,南邊是周軍,北邊是契丹。少主覺得像什麽?"我沒敢接話,他笑得咳嗽:"像塊五花肉,誰都想咬一口。"
    顯德七年,養父病重。我跪在榻前喂藥,他忽然抓住我手腕:"你以為郭無為是忠臣?他書房暗格裏藏著周主的親筆信。"藥碗摔在地上,褐色的湯藥順著磚縫流成蜈蚣狀。窗外知了叫得撕心裂肺,養父的手涼得像井水:"去找李隱,他爹受過薛家恩惠。"
    登基前夜,我在祖廟跪到三更。香案上的長明燈突然爆了個燈花,守廟的老太監嘟囔"不吉"。李隱悄悄遞來張字條,上麵寫著郭無為明日要舉薦的人名。我把字條湊到燭火上燒了,火苗躥起來差點燎著幔帳。老太監嚇得打翻了銅盆,水漬在青磚地上漫成個歪扭的"囚"字。
    那天早上特別悶,蟬都不叫了。郭無為捧著玉璽進來時,我注意到他靴幫上沾著新鮮黃泥。禮官唱喏到一半,遠處忽然傳來鼓聲。我數著心跳等第三通鼓響,手心全是汗。等真正坐上龍椅那刻,反倒不慌了。陽光從殿門斜照進來,把郭無為的影子拉得老長,正正壓在我的膝蓋上。
    登基頭三個月,我學會兩件事:怎麽在袖子裏藏匕首,怎麽分辨砒霜和砂糖。郭無為的影子不是壓在我膝蓋上,是卡在喉嚨裏。早朝時他總站在丹墀第三級,正好擋住我半邊視線。有次禮部尚書奏事,我盯著他後腦勺上新添的白發走神,直到李隱在柱子後頭咳嗽才醒過神。
    "陛下覺得如何?"郭無為轉過臉,皺紋裏都帶著笑。我攥著龍椅扶手,指甲摳進雕花縫隙:"準奏。"下朝後李隱跟我說,方才議的是要給契丹加三成歲貢。當晚我去馬廄喂閃電——那是養父留的汗血馬,嚼著豆餅跟它說:"早晚有一天,咱們能往北邊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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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三祭灶,郭無為送來十二個胡姬。她們腳腕金鈴響得心煩,我叫人拿布條纏了。最瘦的那個會寫漢字,在掌心畫了隻缺翅的鷹。三更天她摸進寢殿,簪子裏藏的毒粉灑了半床。李隱帶人闖進來時,我正掐著她脖子往銅鶴香爐上撞。血濺到《山居圖》真跡上,養父要是知道得從墳裏爬出來罵我。
    轉年開春,上京來了使臣。耶律屋質那老東西說要驗我膝蓋骨,非說當年在上京跪出毛病了。我在偏殿脫褲子,他拿鐵尺量我髕骨尺寸,冰得人打顫。"漢人皇帝果然骨頭軟。"他蘸墨汁在絹布上按手印,我抓起硯台砸過去,墨汁潑了他滿臉。當晚契丹騎兵在晉陽城外燒了三個村子,李隱勸我寫請罪表,我咬破手指按在"罪"字上,血糊得看不清筆畫。
    五月端陽,郭無為提議去懸甕山圍獵。我帶著三百親衛,他身後跟著兩千廂軍。獵到第三隻鹿時,他的馬突然驚了,直衝我這邊來。閃電前蹄揚起瞬間,我瞧見郭無為袖口寒光。李隱的箭比我快,箭頭穿過他右手腕釘在樺樹上。那是我第一次見人手腕噴血,滋在樹皮上像開了串紅梅。
    回宮路上,李隱說該收網了。我們蹲在禦膳房後頭吃羊肉泡饃,油星子濺到龍袍上。他說郭無為書房暗格有兩封信,一封是周主的,另一封是契丹南院大王的。"得讓兩封信同時到該到的人手裏。"我嚼著泡爛的饃,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郭無為說的熊油。那晚我給弓弦抹了雙份的油。
    七月十五鬼節,郭無為在家祭祖。我帶著八十死士走地道,出口在他家祠堂供桌底下。掀開青石板時,正聽見他在念祭文:"……惜哉漢室氣數……"後麵的話被破門聲打斷。他轉身時香爐砸過來,我偏頭躲開,爐灰眯了眼。等能睜開時,看見他踩著《山河社稷圖》要撕,我撲過去搶,他袖中短刀紮進我左肩。李隱砍了他握刀的右手,血噴在絹布上,洇透了幽州十六州。
    抄家抄出十七箱書信,契丹周主輪流勸他反水。我在燈下看到四更天,發現他給兩邊寫的都是同一套話——"少主年幼,某必盡心輔佐"。蠟燭爆芯時,我驚覺後背全濕了。李隱說這些信得燒,我說留著,鎖進裝玉璽的匣子。
    八月秋決,刑場設在汾河邊。郭無為戴著重枷,白發裏夾著草屑。我站在城樓上,看他朝我吐口水,沒吐到牆磚就散了。劊子手是他提拔的城門尉,鬼頭刀砍了三下才斷。血滲進沙地裏,圍觀百姓搶著用饅頭蘸。當晚我吐了三次,最後吐出苦膽水,太醫說是心火太旺。
    九月重陽,契丹來要歲貢。使臣是當年揪我辮子的耶律璟侄子,張嘴就要加五成。我在宴席上灌他喝汾酒,趁他撒尿時讓李隱把人塞進酒缸。第二天說使臣醉酒溺亡,賠了三百匹絹。耶律屋質來信罵我"狗崽子",我回信說"老狗剩牙不多,當心硌著骨頭"。
    臘月裏,周主派曹彬打太原。我穿著養父的舊鎧甲上城牆,箭垛結著冰碴子。投石機砸中角樓時,李隱把我撲倒,碎石擦著他耳根飛過。守到第七天,糧倉見底了。我帶著三百騎夜襲周營,閃電被絆馬索撂倒的瞬間,我滾進泥溝裏。有個周軍小卒舉著火把照我臉,我咬掉他半隻耳朵。回城時鎧甲縫裏塞著人肉絲,洗了三遍澡還能聞著血腥味。
    開春化凍時,契丹援兵到了。耶律沙那王八蛋讓我出城跪迎,我帶著文武百官在泥地裏趴了倆時辰。契丹騎兵故意濺我們一身泥,有個百夫長尿在我官帽上。當晚李隱要帶人摸營,我攔住了:"等咱們的弩機能射三百步再算賬。"
    顯德八年最熱那天,宮簷下的鐵馬響得像催命。李隱說抓到個奸細,我在地牢看見那人右手缺了小指——和娘親一樣的位置。他吐著血沫子說:"何繼元在契丹封了王。"我攥著烙鐵按在他胸口,焦糊味裏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哭啞了的弟弟。原來被契丹人搶走後,他成了人家帳前奴。
    中秋宴上,我封李隱當樞密使。他跪著接印時,我摸到他掌心全是繭子——和當年教我契丹文的先生一樣厚。散席後我們比箭,他三箭都中靶心,我射穿懸著的燈籠。火苗掉在枯草裏,差點燒了馬棚。救火時,他忽然說:"陛下該立後了。"我望著冒煙的草料堆:"等把晉陽宮地磚換成青石的再說。"
    十一月大雪,契丹催我去上京賀新君。我在朝堂上砸了茶盞:"告訴他們,朕的膝蓋長繭子了!"夜裏李隱跪在雪地裏勸:"當年勾踐嚐過糞。"我把他拽進殿,拿燒紅的鐵鉗子對著他:"再說這話,朕先戳聾耳朵。"
    除夕守歲,娘親托人從五台山捎來平安符。線腳歪斜,肯定是她親手縫的。我把符壓在枕頭下,夢見了薛家老宅的二樓木窗。醒來發現李隱跪在榻前,鎧甲結著霜:"周軍繞過關防,快到汾水橋了。"我扯斷枕頭線,平安符掉進炭盆,燒出個焦黑的窟窿。
    汾水橋炸響那天,我正在啃涼透的黍米餅。橋頭煙塵竄起三丈高,碎石砸在城垛上當啷響。李隱抹了把臉上的灰:"周軍前鋒離城門還剩二十裏。"我咽下餅渣,喉頭拉得生疼:"把神弩營調到鼓樓,箭鏃蘸金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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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彬這老狐狸圍城不攻,專挑糧道打。到九月底,宮裏開始宰戰馬。閃電死那天,我把馬鞍卸下來當枕頭。半夜餓醒了,摸到膳房找吃的,撞見兩個宮女在煮皮甲。她們跪著哭說家裏弟弟要餓死了,我舀了勺湯喝,腥得反胃。
    十月初三下頭場雪,契丹使者踩著冰碴子進城。來的竟是何繼元,他裹著白狐裘,腰間佩著彎刀。我坐龍椅上沒動,看他右耳缺了塊肉——跟我當年咬掉的一模一樣。"哥。"他這聲叫得我後槽牙發酸,"上京給你留了位置。"我掀了案幾,硯台擦著他額頭飛過去:"滾回你契丹娘懷裏吃奶!"
    當夜李隱帶人燒了契丹使團的車馬,我在角樓望見火光衝天。何繼元逃跑時中了埋伏,被押到地牢時還在笑:"你猜娘親的平安符是誰調的包?"我抄起鐵鉗子燙穿他手掌,焦臭味裏聽見他哼契丹小調,調子和娘親哄我睡覺時哼的一樣。
    臘月裏餓死了人,開始是流民,後來是守城兵。有百姓易子而食,我下令斬了十八個饑民。首級掛在城門口,第二天就被人啃得隻剩頭骨。李隱勸我開城門降了,我把奏折摔他臉上:"降字怎麽寫?左邊是水右邊是斧頭,降了就得挨刀!"
    顯德九年上元節,宮裏最後半袋糯米做了湯圓。我端去給娘親,發現她在佛堂吊死了。腳底下倒著個空米缸,經卷上寫著"眾生皆苦"。我把湯圓塞進她嘴裏,糯米團子從嘴角掉下來,滾到蒲團底下。
    二月二龍抬頭,周軍架起了回回炮。第一塊巨石砸塌了東華門,我正帶著人搬磚石堵缺口。李隱把我拽下城牆時,我懷裏還抱著半截守城弩。當夜他跪著求我突圍:"留得青山在..."我扯開衣襟,露出心口箭疤:"青山早他媽被啃禿了!"
    三更天,宮外傳來契丹號角。何繼元帶著鐵浮屠衝陣,把周軍撕開個口子。我站在城頭看他左衝右突,銀甲上全是血。卯時三刻,他單騎衝到護城河邊喊:"開門!"我盯著他身後漸近的周軍騎兵,抬手示意開閘。鐵索絞盤轉動的吱呀聲裏,李隱突然砍斷纜繩,千斤閘轟然墜落,把何繼元連人帶馬砸成肉泥。
    清明那天,曹彬射進來勸降書,說降了給侯爵。我把信紙裁成條,裹著火藥紮成箭射回去。正午時分,南門守將叛變,我帶著三百死士往北門突。路過晉陽宮時,看見養父種的柏樹全枯了,樹皮都被扒光。
    逃到懸甕山腳,追兵的火把映紅了半邊天。李隱後背中了三箭,還死死攥著韁繩。山神廟裏,他掏出個油紙包,裏頭是發黴的胡餅:"臣...藏了半年..."我掰了半塊嚼,渣子混著眼淚往肚裏咽。他咽氣前手指著供桌,我掀開破帷帳,看見郭無為當年沒撕完的《山河社稷圖》。
    五更時分,追兵到了廟門口。我摸到李隱腰間火折子,把畫攤在地上。火苗竄起來時,聽見有人喊"留畫不殺"。絹布燒出個窟窿,正好是幽州的位置。我抓起燃著的畫布扔向神龕,房梁轟然倒塌的瞬間,有人從背後撲倒我。
    再睜眼是在周軍大帳,曹彬的副將給我灌參湯。帳外傳來歡呼聲,說找到傳國玉璽了。我摸著空蕩蕩的懷襟,想起玉璽匣子裏那摞信——早讓我縫進李隱的壽衣了。
    六月十九,押送汴京的路上,我瞧見個賣胡餅的攤子。油香味飄過來,恍惚回到薛家老宅的二樓。枷鎖太沉,低頭時,一滴汗砸在黃土裏,滋出個小坑。
    那碗羊肉湯端進來時,我正盯著窗格子外的月亮。油花上漂著蔥花,底下沉著兩塊帶皮肉。送膳的小太監手背有塊燙疤,和當年被我掐死的胡姬一模一樣。喝到第三口,喉嚨開始發緊,我扯開衣領大笑:"告訴何繼元...他娘釀的醋...不夠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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