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宋哲宗趙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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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那年我頭回見著父親咳血。那是元豐七年的冬至,崇政殿的暖閣裏飄著藥香,父親把我抱在膝頭批奏折。他硌人的下巴抵在我頭頂,朱筆在折子上劃拉:"煦兒看,這老學究又在說青苗法害民..."話沒說完,突然把我往地上一放,帕子捂嘴咳得直不起腰。
血點子濺在我新做的紫羅袍上,像極了禦花園裏垂絲海棠的花苞。我盯著那些紅點子發愣,父親的手掌突然蓋住我眼睛:"別怕,爹教你個道理。帝王家的孩子,見著血要當墨點子看。"
這話我記了整十年。第二年三月父親就躺進梓宮了,我跪在靈前數香灰,數到第七百三十一片時,禮部尚書扯著嗓子喊"請太子靈前即位"。九月初八的太陽毒得能烤熟雞蛋,我穿著二十斤重的袞冕在紫宸殿聽政,冠旒晃得眼前全是重影。
高娘娘坐在珠簾後頭,聲音比父親還威嚴:"官家年幼,老身暫代聽政。"她管我叫官家,可下朝後卻讓我背《孝經》。有回背到"始於事親",她突然摔了茶盞:"你爹就是被新政累死的!"碎瓷片崩到我腳邊,我盯著她腕子上那串佛珠,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變法...不能停..."
元佑元年開春,我在資善堂聽程頤講學。這老頭總愛拿仁宗朝說事,有天講到"祖宗之法不可變",我故意把硯台打翻在他袍子上。高娘娘罰我抄《資治通鑒》,我趴在案上邊寫邊哭,眼淚把墨跡暈成團團烏雲。那天夜裏章惇翻牆進宮,他胡子上的霜都沒化:"官家,司馬光要把熙河路還給西夏!"
我攥著筆杆的手直發抖。那地方是王韶將軍打下來的,父親當年在沙盤上教我認過地形。第二天大朝會,我隔著珠簾喊:"隴右乃西陲門戶..."話沒說完就被高娘娘截住:"官家昨夜魘著了,快扶去歇息。"兩個嬤嬤架著我往後殿拖,我回頭看見章惇跪在丹墀下,額頭磕得砰砰響。
那年我十一歲,開始學著在經筵上和舊黨老臣打機鋒。蘇轍有回講《周禮》,我故意問:"周公製禮時,可曾料到千年後有人要廢新法?"滿堂學士臉都綠了,隻有蘇軾在角落裏憋笑。下朝後他偷偷塞給我一包蜜煎雕花,說是在黃州學的手藝。我嚼著甜得發苦的杏脯,突然想起父親喂我吃藥時用的糖漬梅子。
元佑四年上元節,我在宣德樓看燈。百姓們跪成黑壓壓一片山呼萬歲,可我知道他們拜的是簾子後頭的高娘娘。回宮路上遇見個瘋道士,舉著破幡子追鑾駕:"真龍出水日,泥菩薩過江時!"侍衛要拿人,我掀開車簾喊了聲"賞"。那夜我夢見自己變成條小蛇,在太廟的梁柱上盤著,底下烏泱泱跪著穿紫袍的泥胎。
最煎熬的是每月朔望朝謁。高娘娘領著我給向皇後請安,兩個女人說話像在打啞謎。有次向皇後摸著我的頭歎氣:"官家愈發像先帝了。"高娘娘突然起身說要去崇慶宮禮佛,我盯著她裙擺上金線繡的蓮花,突然明白父親為什麽總說後宮比前朝難纏。
到元佑七年,我終於能在經筵上駁倒呂大防了。那老頭講《孟子》講到"民為重",我冷笑:"若無範仲淹整軍,西夏鐵騎早把汴梁城當牧馬場了。"滿堂寂靜中,我看見章惇衝我微微點頭。散朝後高娘娘把我叫到慈元殿,盯著我看了半柱香:"官家翅膀硬了?"
那天夜裏我溜到睿思殿,翻出父親批過的奏折。朱砂字跡有些褪色了,在"裁撤冗官"那條旁邊,父親寫著"煦兒百日時抓周,抱住玉璽不放"。我摸著那行小字,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窗外巡更的梆子敲到三更,我突然聽見珠簾響動——高娘娘站在月光裏,蒼老得像尊菩薩像。
高娘娘咽氣那日,我正帶著章惇在延和殿看西夏戰報。臘月裏的北風刮得窗紙嘩嘩響,童貫連滾帶爬闖進來,腦門上的雪都沒拍:"太皇太後...崩了!"我手裏攥著的狼毫"哢嚓"斷成兩截,朱砂濺在章惇的紫袍上,倒像當年父親咳出的血點子。
守靈那三天,我跪在慈元殿的蒲團上數佛珠。檀香混著冰片味往鼻子裏鑽,恍惚聽見珠簾後傳來咳嗽聲。第七遍《往生咒》念到一半,章惇突然挨著我跪下,官帽上的孝布被風吹得直撲棱:"官家,司馬光墳頭的土還沒幹呢。"
元佑九年的元日大朝會,我特意穿了父親改製的新式袞服。冠冕前的十二旒玉串叮當作響,這回終於不用隔著珠簾看人。呂大防捧著賀表還沒念完,我撐著禦案站起來:"先帝之法,當真不如仁宗之法?"滿朝朱紫像被掐住脖子的鵪鶉,隻有章惇的笏板在地上磕出脆響。
開春就罷了十七個舊黨官員。蘇軾離京那日,托人送進來個雕花漆盒。裏頭整整齊齊碼著十二個蜜煎雕花,底下壓著張箋紙:"黃州杏脯,不及宮中甜。"我嚼著發苦的杏幹,想起他當年在經筵上憋笑的模樣,突然覺得舌尖泛起腥甜。
最痛快的是重設市易司那夜。我拎著酒壺爬上宣德門,章惇在垛口底下急得跳腳:"官家仔細摔著!"汴梁城的燈火比上元節還亮,商賈們舉著新印的交子當街歡呼。我衝著西北方向敬了半壺酒,寒風裹著雪渣子往喉嚨裏灌:"爹,瞧見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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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坐穩了龍椅,才知帝王家的飯硌牙。那年秋汛衝垮了鄭州河堤,我連夜召三司使問話。那老頭跪在殿前抖得篩糠:"修堤的銀子...被呂相挪去修永裕陵了..."我抄起硯台砸過去,墨汁潑在他雪白的胡子上一—突然就想起高娘娘摔茶盞的模樣。
紹聖二年開春,西夏梁太後親率大軍壓境。我在崇政殿擺開沙盤,章惇的唾沫星子濺到黃河模型上:"種樸那小子說能在平夏城釘個釘子!"連夜批了調兵劄子,用璽時手抖得差點蓋歪。捷報傳來那日,我把父親留下的舊甲胄擺在福寧殿,對著銅鏡比劃半宿。
宮裏卻開始不太平。孟氏整日捧著《女則》來勸諫,說章惇是禍國奸臣。有回她在膳房撞見劉婕妤用金器,竟當眾罰跪兩個時辰。那夜我批折子到三更,劉氏端著參湯蹭過來告狀,我聞著她身上的龍涎香味,突然覺得比孟氏供的檀香順鼻。
廢後詔書是章惇起的草。他跪在禦案前筆走龍蛇,我盯著"孟氏旁惑邪言,陰挾媚道"八個字,眼前忽然閃過父親臨終前瞪著的血絲眼。用璽那刻,外頭突然炸了個旱天雷,劉氏尖叫著撲進我懷裏,發間金步搖刮破了我的下巴。
最蹊蹺的是孟氏出宮那日。她脫了翟衣換上青布裙,走到宣佑門突然回頭一笑:"官家可知,當年向太後為何誇您像先帝?"沒等我反應,人已經鑽進青布小轎。這話像根魚刺卡在嗓子眼,直到三個月後劉氏產子,我才從穩婆嘴裏聽說孟氏離宮時已懷了身孕。
孩子滿月那夜,我獨自在睿思殿翻舊檔。元豐八年的立太子詔書突然從架子上掉下來,黃麻紙上的"皇子傭"三字硌得眼睛疼—趙煦這個名,還是高娘娘給改的。窗外的老槐樹沙沙響,恍惚聽見有人喊"傭哥兒",轉身卻隻看見父親用過的舊筆洗在案頭泛著冷光。
章惇開始叫我"官家"而不是"陛下"。有回廷議說到裁減宗室開支,他梗著脖子嚷:"太祖子孫豈能與太宗子孫同例?"我摸著禦案上父親刻的刀痕,突然笑出聲:"章相這話,倒像在挑撥朕的家務事。"滿堂大臣嚇得笏板掉了一地,隻有曾布在角落裏露出半截冷笑。
身體是從元符元年開始壞的。先是咳疾拖到立夏不好,後來連朱批都握不穩。太醫令換了三茬,藥渣子在福寧殿後院堆成小山。有回咳出血絲,我攥著帕子對章惇笑:"比當年父親的陣仗小多了。"老家夥突然紅了眼眶,轉身時官袍腰帶竟勒出了褶子。
最痛的是失去劉氏生的皇子。那孩子在我懷裏咽氣時,我數著他睫毛上凝的汗珠,突然想起七歲時數過的香灰。劉氏瘋了似的撕扯我的袍袖:"還我孩兒!定是孟氏咒的!"我把她捆在錦被裏哄了一宿,晨鍾響時才發現左手腕被咬得見了骨。
章惇提議立端王為儲那日,我正發著高熱。他花白胡子掛著霜,說話噴出團團白氣:"向太後屬意簡王..."我抓起藥碗砸過去,褐色的湯藥在青磚地上漫成幅地圖:"朕才二十三!"吼完這句突然天旋地轉,恍惚看見父親在禦案前批折子,朱筆一劃就勾走了半壁江山。
昏迷三日醒來,發現枕邊擺著孟氏送來的安神香。童貫說她在瑤華宮日夜誦經,求來的香灰用錦囊裝著。我捏著那個褪色的錦囊,想起她出宮時的青布裙角。當夜撐著病體改立儲詔書,寫到"端王佶"三字時,筆尖的朱砂突然滴在"佶"字上,活像抹未幹的血跡。
元符三年的春脖子特別長。太醫令跪在龍榻前說"邪風入肺",我盯著他官帽後頭晃蕩的雀翎,突然想起小時候在禦花園撲過的紅腹錦雞。章惇每日下朝都來榻前念劄子,有回說到要廢孟氏為庶人,我抓起藥碗砸他:"人都出家了,還要怎樣!"褐色的湯藥順著他的白胡子往下淌,倒像汴河兩岸的黃土堤。
向太後領著端王來探病那日,我正咳得喘不過氣。趙佶捧著新畫的《白鶴青鬆圖》,袖口沾的赭石色還沒幹透。向太後摸著我的被角掉淚:"官家要快些好起來..."我聞著她身上熟悉的沉香味,突然明白當年孟氏那句話的意思——父親至死都沒真正掌過權。
清明那天硬撐著去太廟祭祖。禮官的唱讚聲裏,我數著父親牌位上的積灰,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喊"傭哥兒"。轉身看見章惇舉著玉圭的手在抖,這才驚覺自己竟應了聲"誒"。回鑾時路過瑤華宮,青布轎簾被風掀起一角,孟氏戴著蓮花冠的側臉一閃而過。
夜裏發起高熱,恍惚見著父親在沙盤前擺弄小旗。我想喊他看平夏城布防圖,嗓子卻像塞了棉絮。父親轉身變成高娘娘,手裏的佛珠串突然斷開,檀木珠子滾進奏折堆裏,砸出一個個血窟窿。童貫說我在夢裏喊"隴右不能丟",喊得喉嚨滲血絲。
最清醒的那日晨起,突然要筆墨批劄子。手抖得寫不成字,朱砂在黃麻紙上暈成個歪扭的"煦"字。章惇跪在踏腳上哭,官袍前襟沾了藥漬:"臣定替官家守住建中靖國..."我扯著他袖子搖頭,氣音輕得像飄絮:"是...紹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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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太後帶著翰林學士來擬遺詔時,我正數著帳頂的團龍紋。金線繡的龍眼突然淌出血淚,驚得我猛坐起來。趙佶的"佶"字在舌尖滾了三滾,最後吐出來的卻是"端王"。屏風後傳來玉佩相擊的脆響,不知是向太後的九翟冠,還是當年劉氏摔碎的金步搖。
最後那夜格外清明。我讓童貫把父親批過的奏折全堆到榻上,黃麻紙擦過手背像故人的撫摸。忽然摸到元豐八年的立太子詔,父親的字跡在月光下泛著青光:"皇子傭...宜承大統..."原來他至死都叫我傭兒,不是官家,不是陛下。
章惇闖宮那會兒,我正盯著案頭的舊筆洗出神。他官帽都跑歪了,舉著立儲劄子吼:"端王輕佻!"我摸著劄子上未幹的朱批,突然笑出聲:"章相看人...倒準..."咳出的血沫子濺在"佶"字上,倒像給那字添了朵紅梅。
更漏滴到三更時,殿外的老槐樹突然嘩嘩作響。珠簾晃動的光影裏,父親和高娘娘一左一右站著,中間空著個蒲團大小的位置。我伸手去夠父親腰間的玉帶鉤,卻聽見孟氏在極遠處念《金剛經》。童貫的哭嚎聲炸響時,手心的奏折還攥著元豐七年的青苗法條陳。
最後一口氣咽得艱難,恍惚看見七歲的自己從屏風後頭鑽出來。紫羅袍上的血點子開成了垂絲海棠,父親在暖閣那頭招手:"傭兒來,爹教你批折子..."珠簾突然嘩啦啦全落下,蓋住了童貫尖叫的"大行皇帝"。遠處傳來晨鍾,像極那年紫宸殿登基時的禮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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