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宋神宗趙頊

字數:4872   加入書籤

A+A-


    躺在福寧殿的龍床上聽著更漏聲,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的夏天。父親剛被冊立為太子,內侍省連夜把我們從濮王府搬進東宮。我抱著自己抄的《貞觀政要》穿過垂拱門時,月亮把青磚地照得像撒了層鹽。
    那會兒我還不叫趙頊。祖父仁宗給我賜名仲針,說盼我像醫家銀針般能除世間沉屙。我五歲開蒙那天,乳母張氏偷偷抹眼淚,說小王爺生得單薄,怕吃不了讀書的苦。其實我最愛往資善堂跑,韓維先生講《孟子》時總把竹戒尺拍得啪啪響:"仲針你說,"民為貴"作何解?"
    慶曆八年的雪特別大。我趴在暖閣窗欞上看宮人掃雪,忽然聽見父親在廊下跟司馬光說話:"介甫那篇《上仁宗皇帝言事書》,針兒竟能背下大半。"我縮了縮脖子——昨夜偷溜去父親書房被逮個正著。那封萬言書在書案上攤著,折痕處還沾著我的墨漬。王安石說"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這話像火炭似的烙在我心口。
    治平元年開春,父親登基那天出了亂子。我捧著玉圭跟在儀仗隊後頭,突然聽見禮官變了調的喊聲:"官家暈倒了!"太醫令說這是"風疾",母親高太後把藥碗摔在丹墀上:"先帝托付的江山,官家怎舍得..."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那夜我在福寧殿外跪著,宮燈把影子拉得老長。父親醒來頭句話是:"把《資治通鑒》最新卷拿來。"
    韓先生教我讀《鹽鐵論》時,我總走神。西北軍報說黨項人又犯邊,三司使卻總說國庫空虛。有次在慶壽宮請安,聽見曹太後跟母親嘀咕:"針兒這孩子,看奏折比看話本還勤快。"其實我是惦記著王韶的《平戎策》,他畫的那幅河湟地圖,被我夾在《孫子兵法》裏半年。
    父親病情反複那三年,我常在夜裏被召去垂拱殿。有次他咳著血問我:"若讓你主政,先治標還是治本?"我答得太急,袖口掃翻了藥盞。父親卻笑了,蠟黃的臉映著燭火:"記得你八歲那年,非要把蛐蛐罐埋在梅樹下,說等來年聽它們破土..."
    治平四年正月初八,雪粒子打得宮瓦簌簌響。我跪在龍床前,父親的手比玉圭還冷。他最後說的是:"該改名叫頊了...顓頊帝的頊..."外頭突然炸響驚雷,母親說那是龍馭上賓的天兆。可我分明記得,父親咽氣時,我攥著的那截衣袖還帶著湯藥的熱氣。
    我攥著那截浸透藥味的衣袖在靈前跪了三天。禮部呈上來的諡號有十來個,我盯著"英"字看了半晌——父親臨終前攥著《資治通鑒》手稿的模樣,倒真像塊被風雨蝕透的英石。登基大典前夜,韓維先生摸黑遞給我個布包,裏頭是當年在資善堂抄的《孟子》。書頁間夾著片枯黃的銀杏葉,背麵歪歪扭扭寫著"民為貴"。
    "官家該改口稱朕了。"禮官捧著十二章紋的袞服進來時,我正把銀杏葉塞進貼身荷包。二十歲的天子站在銅鏡前,玄衣纁裳壓得肩頭發沉。忽然想起父親頭回穿袞冕那日,玉藻垂旒晃得他睜不開眼,還是我踮腳幫他扶正的冠纓。
    熙寧元年開春,垂拱殿的銅鶴香爐換了三次灰。三司使韓絳跪在階下報賬,說去年給遼國的歲幣讓國庫見了底。我摸著荷包裏的銀杏葉問他:"若是裁了宗室子弟的月例..."話沒說完,屏風後頭傳來茶盞磕碰聲——曹太皇太後還在聽著呢。
    那天夜裏我溜去後苑,正撞見守園老吏在燒枯枝。他嚇得把火鉗都扔了,我卻蹲在火堆旁烤手。火星子劈啪炸開時,忽然想起慶曆八年那個雪夜,父親裹著貂裘站在廊下看王安石的書信,呼出的白氣把胡子都染霜了。
    "陛下該見見王介甫。"韓維在經筵上講《周禮》時,總把這句話當注解。其實我枕頭底下壓著《言事書》的抄本,邊角都被磨得起毛。有次夜讀時打翻燭台,燎焦了"變法度"三個字,急得拿玉圭去刮,結果把青玉柄磕出個缺口。
    二月二龍抬頭,王安石穿著褪色的青袍進宮。我在西頭供奉堂見他,案上擺著三份劄子——河北流民圖、陝西軍費簿、江寧府桑田冊。他說話帶著江西口音,講到青苗法時,手指在輿圖上戳出個窟窿:"當年在鄞縣試過,春貸秋還,利息二分。"
    殿角的更漏滴了三刻,我添茶時發現壺嘴對著他。按宮規這是大不敬,他卻渾然不覺,還在說"兼並之家巧取豪奪"。我突然想起八歲那年鬥蛐蛐,最凶的那隻"鐵冠將軍"把對手逼到罐角還不罷休。
    變法詔書頒下去那天,我在集英殿擺了素宴。呂惠卿捧著新刻的《三經新義》進來時,外頭下起太陽雨。雨水順著琉璃瓦淌成金線,我摸著書皮上的水漬說:"該在國子監立塊碑。"話音未落,司馬光求見的牌子已經遞到第三道。
    富弼致仕的劄子是用血書寫的。老相公在洛陽摔了腿,仍讓人抬到黃河邊看堤。他在劄子裏夾了根麥穗,說"青苗法逼得農人典妻賣子"。我把麥穗收進荷包時,摸到當年那片銀杏葉已經碎成渣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後宮鬧得最凶的是冬至那日。向皇後帶著嬪妃在慈元殿哭,說裁減用度連胭脂錢都不夠。我摔了羊脂玉鎮紙,碎碴子蹦到曹太皇太後跟前。老人家撚著佛珠歎氣:"針哥兒,你爹從前也摔過這個。"
    熙寧三年開春,我在崇政殿發了狠。河北路轉運使報說青苗錢被豪強截留,我當庭罷了三個路的提舉常平官。王安石要把司馬光外放,我攥著龍椅扶手說"讓他去修《資治通鑒》"。退朝後躲進後苑假山洞,發現石壁上刻著"仲針藏蛐蛐處"——那字跡分明是十歲那年用匕首劃的。
    五月間王韶進宮獻《平戎策》,我留他在邇英閣吃了八籠蟹黃湯包。他蘸著醋在案上畫河湟地形,說到吐蕃內亂時,湯汁滴在秦州位置上,暈開像團血漬。我解下玉佩給他:"當年在資善堂,朕把河湟地圖夾在兵書裏半年。"
    最難受的是中秋夜宴。蘇軾獻上新詞,唱到"又恐瓊樓玉宇"時,高太後突然摔了玉盞:"官家要把大宋江山當瓊樓折騰麽?"我盯著滾到腳邊的葡萄,想起父親臨終時說的"蛐蛐罐埋在梅樹下"——那罐子第二年春當真破了土,卻鑽出條蜈蚣。
    熙寧六年冬,我在大慶殿咳了血。太醫說是風寒,我卻疑心是西北軍報鬧的。王韶收複河湟的捷報和靈州敗訊同一天到,紅漆匣與黑漆匣並排擺在禦案上,像辦紅白事的禮盒。那夜我獨自登上宣德門,積雪壓得鴟吻都矮了三分。
    "官家該立太子了。"向皇後說這話時,我正在看陳留縣百姓獻的萬民傘。傘骨是用青苗錢贖回來的農具打的,鐵鏽混著桐油味。我突然想起十五歲搬進東宮那夜,月亮把青磚地照得像撒了鹽——如今這鹽,都化在眼底了。
    元豐元年的雪落在汴梁城頭時,我的咳疾已經拖成了癆病。太醫局每日呈上的藥方摞得比奏折還高,最上頭總壓著王安石新寫的《字說》。他這回罷相歸江寧,倒比從前更愛較真,連"波"字都要注成"水之皮"。我把藥渣子倒進炭盆,青煙裏恍惚瞧見熙寧初年的西頭供奉堂——那日他手指戳穿的輿圖窟窿,如今已裂成西夏鐵騎踏破的邊關。
    開春祭天那日,我執意要親扶玉輅。禮官嚇得直磕頭,說官家咳血的事傳出去恐驚擾百姓。最後還是蔡確出了主意,在宣德門城樓上擺了個空鑾駕。我裹著貂裘混在百姓堆裏,聽見個賣炊餅的老漢跟人說:"聽說官家要改官製,怕不是連土地爺的賬本都要翻新?"
    改官製這事,王安石在時提過三回。如今他走了,我倒把《唐六典》翻出了毛邊。那天在資政殿和章惇議事,他指著新擬的職官表說:"三省六部製比現在強。"我摸著腰間缺角的玉佩——當年給王韶的那塊,邊角碎碴紮得掌心生疼。忽然想起十五歲讀《周禮》,韓維先生總說"禮法如藥,君臣為引"。
    五月間西夏人來犯,我連夜召見種諤。他胡子上的雪碴子都沒化,攤開地圖就說要築永樂城。那地方像根楔子插在西夏腹地,我盯著地圖上朱砂畫的圈,恍惚瞧見當年王韶在案上滴的蟹黃湯漬。城破那日我正在喝藥,八百裏加急軍報和藥碗同時砸在地上。童貫抖著身子說死了二十萬軍民,我突然想起富弼血書裏夾的麥穗——那年荷包裏的碎葉渣,原是這個滋味。
    後宮出事是在中秋後。賢妃抱著剛滿月的兒子來請安,那孩子的小手攥著我的玉帶鉤。夜裏奶娘慌慌張張來報,說皇子渾身發紫。我赤腳跑到慶壽宮時,正撞見太醫搖頭。案頭還攤著新擬的《元豐敕令》,墨跡未幹的"恤孤"二字被淚漬暈成了黑斑。
    王安石最後一次進宮是個雨天。他老得認不出路了,青袍下擺沾滿泥點,懷裏卻緊緊抱著個陶罐。我們在睿思殿對坐半日,他說的頭句話是:"當年青苗法在鄞縣..."我伸手去扶他,發現他袖口破洞裏的胳膊瘦得像柴枝。那個陶罐揭開時,裏頭竟是我十歲那年埋在梅樹下的蛐蛐罐,隻是裏頭裝的不是蜈蚣,而是曬幹的銀杏葉。
    "官家該歇歇了。"向皇後說這話時,我正在摹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摹到"力不次"三字,手腕突然抖得握不住筆。那日之後,我開始在夜裏看見父親——他總坐在垂拱殿的禦案前批折子,玉藻垂旒還是我踮腳扶正時的模樣。
    元豐八年的元日大朝會,我硬撐著受完百官朝賀。回福寧殿的步輦上,瞧見個小黃門在掃雪。他袖口露出的《三經新義》書角,讓我想起登基那年燒枯枝的老吏。當夜咳得最凶時,突然聽見韓維先生的聲音:"仲針你說,"民為貴"作何解?"
    三月間,我執意要遷居延和殿。那裏離資善堂近,能聽見晨讀聲。那日晌午夢回東宮,十五歲的我抱著《貞觀政要》穿過垂拱門,月光下的青磚地白得晃眼。醒來時聽見趙煦在背《孟子》,他把"社稷次之"念成了"社稷刺之",急得講官直跺腳。
    最後那夜下著細雨,我攥著缺角的玉佩不肯喝藥。恍惚間看見王安石在階下整理襆頭,韓絳捧著河湟捷報闖進來,司馬光抱著《資治通鑒》手稿立在燈影裏。父親突然從禦座上起身,玄衣纁裳輕得像片雲:"針兒,該改名叫頊了..."
    更漏滴到醜時三刻,我伸手想摸荷包裏的銀杏葉,卻抓了滿手碎末。那些年攢下的東西——蛐蛐罐的陶片、燎焦的《言事書》、磕缺的玉圭、萬民傘的鐵骨,都在指縫裏簌簌地落。最後一口氣散在喉嚨裏時,竟聞見慶曆八年的墨香,那年父親書案上的萬言書,折痕處還沾著我的少年意氣。
    喜歡禁宮秘史:那些被史書屏蔽的吐槽請大家收藏:()禁宮秘史:那些被史書屏蔽的吐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