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渭水訴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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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在這流淌的渭水之間蔓延,隻有河水拍岸的汩汩聲清晰可聞。
    嬴政的目光,重新落回月汝臉上。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小巧的耳垂已泛起一層薄紅,雖極力維持著恭謹的姿態,但那僵硬的身體和幾乎要嵌進掌心的指甲,都泄露了她內心的驚惶。
    他未曾鬆手,反而將那截纖細的手腕握得更緊了些。
    指尖傳來的脈搏急速搏動,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他的掌心。
    這鮮活生命的悸動,奇異地調和了他心中那隱秘的渴望與身為君王的威嚴。
    良久,嬴政才再次開口。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壓抑了太久終於破土而出的沙啞:“寡人於蘄年宮祭壇之上,指天立誓。那時,百官俯首,聲震寰宇,寡人胸中,唯有江山宏圖。
    可這萬丈雄心之下,亦有不為人知的孤寒。
    寡人今日方知,曆代先王何以多稱‘孤’、‘寡’。
    此二字,非謙辭,乃實情。”
    他微微頓了頓,目光從月汝顫抖的睫毛移向她光潔的側頰,聲音裏添了暗啞與溫度:“寡人自邯鄲歸秦,一路荊棘,見慣宮闕森嚴之下的明槍暗箭,人心叵測。
    寡人執掌乾坤,權傾天下,卻亦困於這天下。
    朝堂之上,眾臣俯首,謀士獻策,所求者,無非是寡人之權柄能予其功名利祿。
    他們所獻之策,皆以利秦為先,字字句句皆是江山社稷,卻無一人問過寡人心中所思所憂,可曾疲憊?可曾躊躇?
    深宮之中,更是難覓半點真心。環佩叮當,巧笑倩兮,眼底深處俱是算計與攀附。
    寡人曾以為,這孤家寡人之路,注定冰冷徹骨。”
    此刻,嬴政的目光緊緊鎖著月汝低垂的、因惶恐而微微顫動的眼睫,聲音陡然變得清晰而專注:“唯有汝姐,侍奉寡人於無聲處,那盞湯,溫的總是恰到好處。
    寡人所思所慮,旁人隻窺其宏圖偉業,唯汝姐,或知其重負。
    寡人批閱奏章至深夜,燭淚將盡時,它便悄然出現在案頭;寡人思慮過甚,眉心緊蹙時,它便帶著清苦的香氣撫慰心神。
    你…從不言語,寡人卻知,那湯裏熬的,不隻是藥材,更是……一份‘知心’。”
    “知心”二字,被嬴政說得極重。
    月汝的身體猛地一震,抓住她手腕的那隻大手傳遞來的灼熱溫度,幾乎要將她灼傷、融化。
    她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大王……他竟然都看在眼裏?
    那些她以為微不足道的、小心翼翼的關懷,那些連自己都不敢正視的心思,他竟都記得?
    這時,嬴政握著月汝手腕的手,竟緩緩抬起,引著她的指尖,輕輕點在自己的心口位置。
    玄色深衣之下,君王的心髒沉穩而有力地搏動著,一下,又一下,清晰地傳遞到月汝顫抖的指尖。
    “汝姐,感受到了嗎?”
    嬴政的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種宣告般的決心:“此處,便是寡人的心房。汝姐,便是居於其中之人。”
    他凝視著她瞬間失焦的瞳孔,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寡人曾對先生言明,待冠禮之後,寡人……便會向汝姐表明心意。此言,天地為證,渭水為憑,寡人無戲言。”
    此言一出,月汝再也控製不住,猛地抬起頭,再無法維持那份卑微的恭順。眼中瞬間被難以置信的、巨大的震撼所取代。
    其瞳孔深處清晰地映出嬴政此刻不容置疑的、近乎偏執的專注臉龐。
    大王…他竟真的存了這樣的心思?
    而且,還曾對先生說過?
    這…這怎麽可能?
    “大王……”
    巨大的惶恐瞬間攫住了她,幾乎是本能地想要掙脫後退,聲音帶著顫抖:“妾身…不敢…不敢承受。妾身卑微之軀,蒙大王天恩得以侍奉起居已是畢生之幸,豈敢…豈敢玷汙聖聽,褻瀆君王…妾身…”
    她再次迅速低下頭,後麵的話語細若蚊呐,幾不可聞,隻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劇烈的顫抖。
    “寡人說會,便會!”
    嬴政斬釘截鐵地打斷她,語氣霸道至極,帶著君王不容置喙的決斷。
    他握著月汝手腕的力道沒有絲毫放鬆,反而將她微微拉近一步,強迫她感受自己那不容抗拒的意誌。
    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鼻尖幾乎相抵。
    月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帶著清冽氣息的呼吸拂過自己的額發,能看清他玄色深衣領口一絲不苟的刺繡紋路,甚至能看清他深邃眼眸中自己那蒼白驚惶、渺小如塵的倒影。
    “寡人眼中,從無門第出身之桎梏。寡人一言九鼎,說你能,你便能!”
    這霸道的話語,裹挾著年輕君王那橫掃六合的銳氣,徹底擊碎了月汝心中因身份懸殊而築起的層層壁壘。
    她被迫再次抬頭,迎上嬴政那灼灼的、燃燒著火焰的目光。
    那目光裏不僅有帝王的威嚴,更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執著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因她的抗拒而起的焦躁。
    月汝的心,被這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命運之力狠狠擊中。
    惶恐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每一寸感知。
    但在這冰冷的潮水之下,一種壓抑了太久太久、幾乎被她自己遺忘的情愫,被這霸道的宣告猛烈地撬動、翻滾、幾欲噴薄而出。
    其實,在很久很久之前,或許是第一次為他奉上那杯參湯時,看到他疲憊眉宇舒展的瞬間;或許是在他深夜獨坐章台時,那孤寂背影映入眼簾的刹那,那份情愫便已悄然滋生。
    隻是被她用理智,層層深埋在心底。
    她深知雲泥之別,她所求的,不過是能遠遠望著那道光芒萬丈的身影,在他疲倦時奉上一盞熱湯,在他孤獨時默默燃起一爐熏香,便已是她最大的奢望與滿足,僅此而已。
    她從未想過,也不敢想,這份卑微的仰望,竟能得到這九重宮闕之上、手握乾坤的君王如此熾熱而霸道的回應。
    嬴政看著月汝眼中翻騰的驚濤駭浪,那裏麵有難以置信的惶恐,有身份烙印帶來的自卑與掙紮,更有一種被強行點燃、無處躲藏的悸動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