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咫尺訴情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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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番剖白,沉重地砸在渭水河畔的寂靜裏,比那奔湧的水聲更撼動人心。
    月汝的心,被這從未在君王身上見過的、近乎脆弱的坦誠,狠狠撞擊了一下。
    她看到了那玄冕玉旒之下,一個年僅十七歲卻已背負起整個帝國命運的少年,那深藏在萬丈雄心背後的、屬於“人”的惶惑與重壓。
    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隨即緩緩鬆開。
    她沒有退縮,而是迎著嬴政那灼灼的目光,輕輕抬起了頭,清亮的眼眸中沒有惶恐失措,隻有一種沉靜的、洞悉世事的溫柔與堅定。
    “大王。”
    她的聲音依舊清冽,卻多了一份沉穩的力量:“妾身微末,見識淺薄,不敢妄議軍國大事。
    然,妾身朝夕侍奉大王身側,觀大王所思所慮,非為一己之權欲私念,實為社稷之重,萬民之福,為大秦萬世之基業。
    此心,天地可鑒,渭水為證。”
    她向前輕輕挪了半步,目光投向那奔流不息的河水,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大王請看這渭水,它自隴西群山而出,一路東行,遇山則繞,遇石則磨,遇平原則闊,遇峽穀則疾。
    它從不顧慮前方是坦途還是險灘,它隻知一個方向。
    便是東流,匯入大河,終歸大海。此為其‘勢’,浩浩湯湯,無可阻擋;亦是其‘誌’,百折不回,矢誌不渝。”
    她用河水的意象,巧妙地呼應了嬴政心中那不可動搖的終極目標。
    她頓了頓,目光轉回嬴政臉上,隨即繼續緩緩說道:“大王之誌,在廓清八荒,一統宇內,開萬世之太平。
    此誌如渭水東流,乃天命所歸,大勢所趨。
    然,欲成此誌,非一朝一夕之功。
    正如渭水,縱有千回百轉,亦不改其誌,終能抵達。”
    “大王之憂懼,妾身感同身受。然,大王已非邯鄲陋巷之稚子,亦非受製於人之儲君。大王乃承六世餘烈、執掌乾坤之真龍天子。
    大王身邊,有隗相、昌平君等股肱之臣,有上將軍等熊羆之將,更有先生這等經天緯地之才,皆為大王之肱骨,大秦之基石。
    大王非孤身一人,此乃大王之‘力’,取之不盡。
    大王此刻所思,劍指何方?”
    月汝觸及核心,她的聲音變得冷靜而條理分明:“妾身鬥膽妄言,大王或可思慮:何國最弱?何地最利?何戰可速勝以懾群雄?何策可穩後方以積國本?
    譬如韓魏,地狹民寡,近在咫尺,拔之可斷山東諸侯之脊,拓我東出之坦途,且其力弱,可速圖之。
    趙國雖不複昔年強盛,然李牧、龐煖猶在,其鋒尚銳,不宜輕啟全麵戰端,需緩圖之,或施離間,或尋隙而擊,分化瓦解其力。
    楚國地廣,非一役可定,需長遠圖謀,待其內亂或外強中幹之時,再行雷霆一擊。
    至於休養生息,整飭內政,與東出之策,本可並行不悖。
    大王坐鎮中樞,統籌全局,王命可遣良將伐不臣,亦能命能臣治郡縣,興水利,勸農桑,強軍械,此乃‘剛柔並濟’之道。
    外以霹靂手段開疆拓土,內以春風化雨固本培元。
    大王手握無上權柄,更當善用此權,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而非事必躬親,徒增憂煩。”
    月汝的話語,如同清泉,緩緩流淌過嬴政焦灼的心田。
    她並未直接給出“打誰”或“不打”的答案,而是以渭水為喻,點明了“誌”的堅定;以人才為盾,強調了“力”的雄厚;更以冷靜的分析,勾勒出戰略選擇的思路。
    尤其是那句“剛柔並濟”,瞬間點醒了嬴政。
    是啊,他為何一定要在“戰”與“和”、“急”與“緩”中做非此即彼的選擇?
    他是秦王,是這龐大帝國運轉的核心,他完全可以雙管齊下,甚至多管齊下。
    長久以來壓在胸口的巨石,仿佛被月汝這溫婉而充滿力量的話語撬動了一絲縫隙。
    嬴政緊鎖的眉頭,在不知不覺中微微舒展。
    他看著眼前這個清麗沉靜的女子,她低垂的眼睫,溫順的姿態下,竟藏著如此通透的見識與撫慰人心的力量。
    她不隻是那個默默奉上湯羹的侍女,更是能理解他萬丈雄心下那份沉重、並給予他關鍵精神支撐與智慧啟迪的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感激、欣賞、以及一種更深沉情愫的熱流,猛地衝上嬴政的心頭,瞬間壓過了所有的政治思慮。
    他霍然站起身,目光牢牢鎖定了月汝低垂的臉龐。
    “汝姐!”
    嬴政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蘊含著斬斷一切的決斷力:“解寡人之憂。”
    月汝被這突如其來的語氣驚得身體微微一僵,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半步,拉開這過於迫近的距離。
    清麗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詫與難以掩飾的惶恐,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嬴政投注在她臉上的灼熱視線,迅速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顫動著。
    “大王……”細若蚊呐的聲音從她唇間逸出,帶著無法抑製的輕顫。
    就在她後退的瞬間,嬴政已閃電般伸出手,準確地抓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那力道並不粗暴,卻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屬於帝王的絕對掌控感。
    “嗡~~~”
    以嬴政為中心,方圓數丈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嘩嘩的流水聲、風吹過蘆葦的沙沙聲、甚至遠處護衛輕微的甲胄摩擦聲,此刻都仿佛被無形屏障隔絕,隻剩下兩人之間那無聲的暗流在激烈碰撞。
    侍立在數丈外、背對著河岸警戒的章湣、蒙恬、蔡尚等人,身體瞬間繃緊。
    不少人更是屏住了呼吸,頭幾乎垂到了胸口,用最標準的姿態表明著“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嬴政感受到了月汝手腕上傳來的細微顫抖,也清晰地到了她眼中那深切的驚惶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但他沒有放手,反而握得更緊了些。
    他的目光掃過章湣等人,無需言語,一個眼神便已足夠。
    章湣、蒙恬、蔡尚等人,如同收到了無聲卻最明確的指令,毫不猶豫地轉過身,背對著嬴政和月汝的方向,大步向後退去,一直退到十數丈開外,確保視線和聽力都難以企及,才重新站定。
    隨後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更遠處的曠野、樹林、河麵,將那片河灘徹底留給了君王和他麵前那個纖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