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邦的葬禮，孝子賢孫的跪奠位上隻有李文祥一個人在草袋子坐著。
    起先，他把孫叫枝的一對雙胞胎和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弄下樓來，說他們的爸爸和姥爺死了，讓他們老老實實在靈棚裏頭的草墊子上跪著。可他們都不老實，一個待不住就都待不住，一呼三應，在小區的小廣場上呼踏踏跑到這裏，呼踏踏跑到那裏，嘻嘻哈哈，玩得不亦樂乎。讓小區一眾鄰居看不下去，生恐家裏有人去世的時候，自己的小孩有樣學樣，惹人笑話。
    一個老媽子，拽住孫叫枝的一個兒子說，你爸爸都死了也，你怎麽不哭呢？
    孫叫枝的兒子說，他死了，我怎辦呢？我哭又不能把他哭活過來，要是能把他哭活過來，我就哭，你是誰，你管我幹什麽？
    孫叫枝的兒子有些不耐煩。
    老媽子說，你這孩子真有意思，你爹都歸西了，你竟然還這麽高興。
    孫叫枝兒子問，什麽歸西歸東的，你說的話我聽不懂！
    老媽子說，歸西就是人死了升天上了天堂。
    孫叫枝的兒子說，上天堂不是好事兒嗎？我聽說上了天堂的人，都自由得很，誰都不欺負誰，誰遇到難事兒，都有人幫你，俺爸爸去了天堂，也許比在天底下還要享福呢！
    又說，你什麽時候死？我看你比俺爸爸的年紀大，怎麽還沒有死呢？
    老媽子說，我日你親媽媽，你這熊孩子沒救了。
    老執是一個耐不住寂寞的人，他那習慣於呼唱的高門大嗓在趙振邦的葬禮上也沒有用武之地。葬儀上，趙起來通知的親戚中，隻有她小姨和趙振邦的兩位近七十歲的表哥，其他的親戚皆在外省工地打工，都沒過來吊唁。在電話裏他們都說得好好的—前往吊唁，結果許多都沒有過來。本小區的人，除了路過靈棚，遠遠地指指戳戳外，並沒有其他的作為。餘在外，再沒有別的客人。
    小區門口有一個小飯店，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李文祥執意要帶老執到那裏用飯。
    老執與他掰扯半天才明白他要幹什麽，說什麽也不願意去，說你省點錢，好好把你嶽父送走就可以了，千萬不要亂花錢。
    李文祥紅頭漲臉，非得請老執吃頓飯不可，老執隻好聽他的，說，啞巴，你把我的胳膊拽疼了，好好，我去我去！
    前往飯店吃飯的時候，老執示意李文祥把物業的門衛，也就是保安(他身兼二職)，請過去一起吃。
    吃了飯，老執原準備趁出去尿泡的時候，就便把帳結了，轉念一想，李文祥攢足了勁兒請他吃飯，如果自己結了帳，恐怕李文祥臉上掛不住，就想了個主意，把收帳的人叫到一邊，說，幫我看看剛才我們仨一共吃了多少錢。
    收賬的人看了說，一共二百七十塊錢。
    老執說，你這樣，我先給你一百七，剩下的一百那個啞巴付，你就說我們打總吃了一百塊錢。
    收賬的不解，老執就簡單把李文祥的情況簡單講說一遍。
    收賬的說，是這樣呀，你稍等一下。
    說著，就到一邊打電話，完了回來對老執說，我給老板把這情況說了，老板說這這頓飯就算了。
    老執說，什麽意思？
    收賬的說，我們的飯店就開在這小區邊上，飯店小，日常的生意全靠周邊小區的業主支持來呢，家庭聚餐，宴請賓朋，一般都是在我們這裏，他們平時照顧我們的生意，關鍵時候我們不能忘本，像李師傅這樣的家庭，我們肯定要照顧，我老板說了，這頓飯不收錢。
    老執拱手說，李師傅是個啞巴，說不了什麽，我代他感謝你們了！
    收賬的說，我老板下午去徐州進貨去了，他說明天中午才能回來，安排我明天上午去送個花圈，另外再出一份奠禮。
    老執回到飯桌上，他不懂啞語，連說加比劃，翻來覆去，怎麽也不能把老板的意思給李文祥說明白。飯後，去結賬，李文祥掏錢給收帳的，收帳的說來說去，一樣沒有用，李文祥濕著眼圈子，非得把飯錢交出去不可。
    老執對保安說，我靠，我看啞巴不是不明白，他是個要麵子的人。
    推來推去，收帳的沒有辦法，隻好暫且如數收了錢，等老板回來再做定奪。
    第二天一早，老執如約而至，突見趙振邦的靈棚被拆掉了，毛毛糙糙地碼在路邊。秋風順著小區樓縫刮過來，將靈棚上支乍著的布料邊角吹得噗噗嗒嗒響。
    老執朝李文祥家所在的樓房看了看，他沒有到李文祥家去過，隻快步走到小區的門衛那裏問情況。
    衛門酒量小，昨天喝了酒，他還值班室床上睡著。聽見老執問他話，懵懂坐起來，醒酒似的醒了一陣才說李文祥天沒亮就過來敲值班室的門，他開門一看是李文祥，把他嚇個半死。
    說著話，門衛好像又想起了把他“嚇個半死”的情景，麵皮糾結著說，我靠，這李文祥真雞巴管！
    他怎麽了？
    老執疑惑不解。
    李文祥抱著他嶽父來敲門，門衛說，等我緩過神來問他，你這是要幹什麽？準備抱著屍體去上訪嗎？李文祥啞不失聰，能聽見人說話。聽見我這麽問他，擺擺手。我說，這還差不多，你要是這麽去上訪，估計你連個屌毛也見不著。李文祥又擺手，我問他，那你想幹什麽？是不是你嶽父又活過來了，你想把他送到醫院去？
    老執說，人死了，在家停靈幾天又活過來的我見過，這很有可能。
    門衛說，但是李文祥又擺手，我就問他到底想幹什麽？李文祥遂把他嶽父放在地上，靠牆坐著，然後才過來找我。他先是兩手往前攥出一個握車把樣，擰動油門，比劃出一輛車子，好像是說，他要騎著車子帶他嶽父離開小區。我懷疑他想借一輛電動車，便說，我看你上下班都騎著一輛電動車，你不是有一輛嗎？
    看我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李文祥就有些著急，秋天的風在大門口刮過來刮過去，一股一股吹涼氣，他腦門上竟然冒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細小汗珠，經入口處的燈光一照，每顆汗珠子裏都金光閃閃。這是我見過的人出的最大最亮的汗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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