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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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當和平持續太久,人們就會忘記,當初為結束戰亂而付出的犧牲;
當離亂降臨人間,人們就會想起,曾經被他們拋棄的衛道者;
當絕望籠罩大地,人們就會適應,求生的本能會教習所有技能;
背叛,殺戮,掠奪,圈占,攻伐......
厭倦了平淡的無趣的貴族終於如願品嚐到死亡的刺激;
本就匍匐在地苟且偷生的奴仆們淪落為更卑賤的牲畜。
長城決定收回它的庇護,
於是北方的狼群歡呼雀躍著,揮舞馬鞭與戰刀,暢通無阻地直下黃河;
曾經被長城庇護的大魏,頃刻間分崩離析。
當高高在上不容挑釁的大魏卸下了神聖的光環,
狼群心中最後的敬畏也蕩然無存,大魏失去了祖上榮光賜予的最後保護。
吹慣了北疆含沙的風,長江的水文讓人流連忘返,狼群在北地紮下了窩,垂涎著江南的溫潤酥玉。
失去了北方的大魏還是大魏——失去的隻是土地,又不是生命。
貴族依舊是貴族,士人依舊是士人,漢地依舊是漢地,賤民依舊是賤民。
似乎隻是簡單地搬了個家。
於是一切再次安定了下來,狼群具化出來有了人的模樣,開始封邦建國,開始禮儀教化,人還是人的模樣,南北的人,都在享受著並無花費多少代價便得來的和平,就連平民,也以為隻是換了個人交租而已。
隻是煌煌史書的字裏行間,扉頁正文之中,都忘記了比大勢頃刻巨變死的更著急的那些人們,也沒有人注意到除了交租還要交命的那些佃農。狼巢之中,北地的原住民又怎能安穩度日,他們的慘叫被南地貴族的管樂所遮蓋,他們被遺忘了。
普通人除了等待不知何時到來的死亡似乎別無選擇,新的秩序已經建立,沒有特意給他們留下位置。
唯一的優勢,便是數量足夠多。
狼群凶狠,但數量太少,廣闊的屬地需要足夠多的生物來填充他。
狼群拋灑而出的機會,成為普通人除了活下去外唯一的念想。
於是,新的爭奪、背叛、算計上演。
北方的混沌、南方的升平,持續了十數個年頭,終於在一個山村少年因故走進了這名利場之後,開始緩緩發生改變。
中原腹地,管城。
天空微微泛起魚肚白。
清冷的大街上尚且隻有一名販夫,推著吱吱呀呀的獨輪車走在飄揚不定的各店幌子下。
在位於街道盡頭的一家小酒肆裏,一位少年被車輪聲吵醒,翻身下了充當床鋪的條桌。
揉揉惺忪的睡眼,舒展了睡得僵硬的背脊,少年夾起輕薄的鋪蓋走到了酒肆後院。
一位婦人已經在灶台那裏生起了火,坐在火上的大鍋已經添滿了水。
少年推門走進後院僅有的一間屋子,屋裏的大炕上橫七豎八地睡著六個孩童,他輕輕將鋪蓋歸置好,又輕輕帶上門走了出去。
灶台處的婦人呆呆地望著他,少年輕聲道:“雙嬸兒,你就看著火,不要滅了就行,一會兒大雙小雙他們起來了再煮飯,我去梁老爹那裏。”
婦人點點頭,看著少年提起兩隻空壇子放在獨輪車上,然後推著車吱吱呀呀地從後門走了出去。
從小巷子裏折拐到青石板路上的少年向左看去,夯土砌築的城樓在曦光和薄霧中緊閉著城門,徹夜點亮的火盆也隻剩下燃燼前唏噓的黑煙。
少年推車向右走近了城中的方向。
小小的酒肆是他和雙嬸兒以及幾個同村孩童的容身地,為了生計租下了這間小院開了酒肆。
酒肆賣酒卻不釀酒,城中的梁老爹守著祖傳的燒鍋和釀酒手藝,卻不大重視販酒生意。
因此,城中大小酒樓、酒肆,多從梁老爹這裏購進酒水再零散賣出。
少年每隔幾日就去他那裏買幾壇酒,再散裝賣給進城、出城的過路人,賺個差價以資生活。
少年早已習慣了這個時候出門,路上沒有什麽行人,各家店鋪也沒有開張,他可以推著那輛自製的粗糙獨輪車肆意奔跑。
隻有路過幾家高門大戶時,偶爾會聽到報曉的公雞嘹亮的鳴聲。
少年不禁想起,曾經那隻每天叫醒整個村莊的黑羽大公雞來,那家大公雞就是雙嬸兒家的…
再往下他就不敢回憶了,他已經習慣了控製自己的念頭,及時遏製住自己控製不了的情緒。
當走到微微出汗的時候,他就到了一張繡著梁家酒坊的幌子下。
酒坊冷清卻不寂靜。
堂屋裏,梁老爹已經光著膀子站在酒鍋旁,大聲吆喝著他那兩個同樣光著膀子渾身汗光的徒弟搬運酒曲。
將酒曲放在燒鍋旁的兩個大漢對師傅的吆喝叫罵已經習以為常,看到進門的少年,沒有說話便走出堂屋搬起兩個空壇子走向了後院。
跟在兩人後邊進得堂屋的少年向站在堂屋一側的燒鍋旁的梁老爹笑了笑,濃鬱的酒香搔地他鼻頭發癢,他用食指搓著鼻尖,靠在條桌旁等著自己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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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著個酒糟鼻的梁老頭端著一碗酒,露出豁口的牙笑道:“來一口,暈一暈?”
少年笑笑,搖頭婉拒:“肚裏還沒進食兒呢。”
“還是年紀小,酒是五髒精,有了酒就不用食兒。”梁老頭自顧自地飲,渾身酒氣卻不見醉意,明亮的眼睛閃爍著灼灼精光。
碗中酒還沒喝幹,他就衝後院嚷嚷道:“二位大爺,可別讓兩壇子酒把你們腰杆累折了,慢慢篩,莫著急…”
不消時,兩位大漢一人搬著一隻大酒壇,似乎是沒聽到梁老爹的譏諷,幫著少年將酒壇綁在獨輪車上,又仔細緊了緊繩子。
梁老爹滿足地打了個酒嗝,撿起賬本湊到眼前,在畫著一個牛頭的那一頁續上兩個圈圈,邊嘟囔道:“阿牛啊,你好歹一次多拉幾壇嘛,不然我掙你的酒錢還不夠付裝車的這點工錢呢啊。”
喚作阿牛的少年靦腆地笑笑,從口袋裏掏出一摞早已數了多遍的銅錢,恭敬地遞了出去,還沒說話,從門口處又走進來一道人影。
梁老爹看清來人,沒來得及接錢就放下賬本迎了上去。
“誒喲喲,陸大人,今天怎麽起這麽大個早啊。”
那人四下打量著酒坊內,隨口道:“當差的哪有你們自在喲,想睡到幾時是幾時。”
阿牛不認識來人,看著梁老爹沒空理會自己了,便將銅錢放在賬本上,轉身往外走。
經過那人時,阿牛微微躬身表示禮敬便出了門。
那人當做沒看見,徑自走到桌邊端起梁老爹篩給自己的一碗酒,隨口問道:“這孩子麵生啊。”
梁老爹道:“這孩子來管城沒幾天日子呢。”
“他買恁多酒做什麽?”
梁老爹抽出煙袋鍋,又從懷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荷包,推到陸大人麵前。
壓著聲音賠笑道:“這是這個月的,您的,官家的都有。”
陸大人不去看荷包,端著酒碗瞟著梁老爹。
梁老爹猛抽一口煙,歎息道:“這孩子賣酒的。“
”半大個孩子帶著幾個娃娃和一個瘋婆子窩在城門口那小院裏,也沒個活路。我出城買柴火的時候見著可憐,商量著讓他開了家酒肆,七八天前才開張,弄口嚼裹唄。”
梁老爹說完又重重地吸了一口。
在門口推起獨輪車準備離開的阿牛站住了腳步,衝屋內叫道:“梁老爹。”
梁老爹一口煙剛抽進嘴裏,聞聲望去,那少年沐浴在升起的日光中,渾身金燦燦得,晃得他眯起眼睛才看得清那少年臉上的笑容。
“我嬸嬸,可不是瘋婆子哦。”
梁老爹聞言忘了嘴裏還含著的煙氣,竟是被嗆了一口。
他邊咳邊笑,輕捶自己的胸口舒氣,拱手做賠罪狀:“是的是的,我糊塗了。”
他麵向阿牛:“不是瘋婆子,不是瘋婆子,老頭子不會說話,該打該打。”言罷作勢拍拍自己的嘴巴。
阿牛微微一笑,沒有言語,向二位躬身告辭,便推起獨輪車順著來路回了。
梁老爹是厚道人,阿牛是知道的,其他人是如何議論雙嬸兒和他們這一幫子孩童的,他也知道。
別人在背後怎麽說,阿牛不在乎,但是他一旦聽到了是絕對不能置若罔聞的,可是他能做的,似乎也隻有所謂的硬氣。
與梁老爹的厚道對待不同,阿牛的硬氣在其他地方換來的是白眼和拳打腳踢。
他的執拗沒有底氣,隻因為夫子教過他:少年意氣,有持有節。
想到夫子,阿牛的眼睛頓時酸澀了起來。
阿牛少年老成地歎了口氣:“夫子,你在哪裏啊,為什麽這麽久了還不來找阿牛啊。阿牛真的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麽辦啊。”
雙嬸兒不曉世事,幾個孩童不諳世事,他們還能指望著自己。
可自己也是個半大孩子,指望誰呢。
哭泣無用,夫子不會出現,也沒有憑空哭來的銅板。
阿牛抑製住雜亂的念頭,專心推車回到酒肆。
酒肆裏,後院的孩童都已經醒來,在前堂的酒肆裏擦拭門窗板凳,掃地潑水,忙得熱火朝天。
一名八九歲的男童瞅見推車回來的阿牛,嚷嚷道:“阿牛哥回來了!”
幾個孩童嘩啦啦地湧出來迎接阿牛。
阿牛將獨輪車停在門口,刮了嚷嚷男童的鼻子:“大雙,就你幹活不專心。”
大雙嗬嗬道:“那我擔心阿牛哥累到嘛。”
阿牛一一揉揉幾個孩童的頭頂,又將車從小巷子裏推到後院。
灶台那裏,與大雙長相相似的一名女童正在向幾隻粗糙的大瓷碗裏盛粥。
看見阿牛進來,女童露出一雙酒窩:“牛哥,喝麵湯啦。”
阿牛解開綁繩,吃力地將酒壇一隻隻放在地上,挪到小屋簷下,確認太陽一時半會曬不到才走到了灶台前。
女童喚回了前堂的幾名同伴,一人捧起一隻大碗,呲溜溜地喝著隻有麵粉味卻吃不到麵疙瘩的的稀湯。
阿牛端起一碗稀湯,走到雙嬸兒身邊,將碗沿湊到她嘴邊,耐心地一點點喂給她喝,雙嬸雙眼木然著,乖巧地吞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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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問女童:“小雙,家裏的麵還能吃幾頓?”
女童搖搖埋在碗裏的頭:“沒有啦,我們明天就沒得吃了。”
等雙嬸兒喝完了稀湯,阿牛端起自己的那碗分給了幾名孩童。
一人也隻是多得了一口稀麵湯而已。
可是從村子裏帶來的糧食吃完了,身上的錢財也所剩無幾,馬上要斷糧了。
幾個孩童年紀雖小,卻也知道眼下似乎是到了阿牛哥也要發愁的窘境。
待孩子們放下被舔得不用洗的瓷碗,阿牛開始指揮他們開張營業,不然明天這一大窩人真的要仰著脖子喝風了。
四男二女的孩童除去大雙二雙兄妹,他們都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家,跟隨著僅剩的可依賴的況哥哥從不能再稱之為村落的村子裏來到這城裏。
沒有別的目的。
隻是為了活下去。
“小雙,瑤瑤,你們倆還是去燒水。”
“阿遊,濤子,你們兩個去把客人要用的碗一一洗幹淨了送到前邊去。”
“大壯,你還去門口招呼客人。”
“大雙你來幫我搬酒。”
孩童們一一得到指揮迅速動了起來。
阿牛在力氣最大的大雙的幫助下將兩隻足有三十斤的酒壇子搬到前堂,條桌已經被大壯放在了堂屋外的大街邊。
片刻功夫,兩隻酒壇和一大摞粗瓷酒碗就擺在了酒肆當門。
其他幾名孩童賣力吆喝,招攬著客人。
客人卻無心駐足這看起來並不正經的酒肆。
閑著也是閑著,阿牛也不著急,肚子這會兒已經餓過了勁,早不覺得餓了。
頭頂飄著親手寫就的幌子,他靠在條桌旁,一手拎著酒舀,一手半卷著《黃帝內經》細細看著。
書是夫子的,阿牛從村裏離開的時候把夫子留下的所有書都帶上了。
他記得書是夫子最珍視的東西,可是村中沒有夫子的蹤影,也沒有他留下的任何標記。夫子憑空消失一般,連書都沒有帶走一本。
阿牛認為夫子總會回來的,萬一不要阿牛了,也不會不要這些書吧。
夫子教過他認字,他卻沒讀得多少書。
阿牛笨,夫子說阿牛是他教過最笨的學生。
現在,阿牛為了診治雙嬸兒的癔症,隻能選擇這不是辦法的辦法,自己在書堆裏翻出來一本醫書,可是每個認識的字湊在了一起,就成了他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東西。
正當他反複糾結時,兩顆銅板被扔在了麵前的條桌上。
阿牛一掌蓋住銅板,殷勤地招待來人。
麵前卻是意料之外的人物: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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