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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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降臨,酒肆經白日風波後也無什麽顧客,便早早關了門。
    阿牛和眾孩童聚坐在後院小屋中,守著一盞黃豆大的油燈。
    瑤瑤與小雙雙眼噙淚,不停地抽噎著。
    手上卻不停換洗著熱毛巾為阿牛、阿遊、濤子擦拭身上的傷痕。
    大壯和大雙小拳頭緊握,衝空氣狠狠揮出:“這可惡的家夥!要是我們都在家,非打地他們屁滾尿流!”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你們就算在又能怎樣,還不是靠阿牛哥自己把壞人打跑!”小雙生氣道。
    窗外卻有人接了話頭:“妹子這麽說就不對了,還有哥哥我呢。”
    阿青推開門窗,甩出一個藥瓶:“趕緊在受傷的地方搓搓,不然明天都得疼得起不來床。”
    阿牛穿好衣服,無奈道:“能不能別再翻我家牆了。”
    抬頭卻看見阿青身邊還有一道身影,陸鑫。
    阿牛連忙起身:“陸大人,請進。”
    陸鑫進得門來,站在光影下。
    阿牛看清他嚴肅的表情,自知對方無事不會上門。
    環顧擠滿了人的小屋竟是連個坐下的地方都沒有,阿牛將陸鑫和柳青邀請到堂屋坐下。
    幾名孩童吹滅了小屋的燈乖乖睡下,阿牛他們三人同坐在堂屋守著一盞昏黃的豆油燈。
    陸鑫親自舀出了三碗酒,端給阿牛一碗:“不會喝也要喝一點,傷會沒有那麽痛。”
    阿牛眼看對方沒有付錢的心思,心裏盤算著等兩人走了再把這碗酒倒回去,可瞥見阿青一口喝幹自己那碗又盯著自己這碗。
    他幹脆猛灌一口,辛辣的灼燒感刺激著口腔和咽喉,像一條火蛇順著食道直達胸腔,在胸腔中肆意妄為卻又像是灼燒開了禁錮,身體傳來一陣鬆快的感覺。初次飲酒的少年頓感神奇。
    陸鑫露出一絲笑意,自語道:“早晚是個酒鬼。”
    眼見阿牛酒喝地差不多了,陸大人開口道:“趁你沒醉,我得把事情跟你講了。你惹上官司了。”
    不知是不勝酒力還是燈光過於昏暗,阿牛看不見陸鑫在陰影之中的表情。
    他不說話,等著陸鑫繼續說。
    卻是柳青開口道:“今天挨打那些家夥,平日裏胡作非為,街坊四鄰們早就厭惡死他們了。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日裏都還忍讓著他們。今天你,哦不,咱倆是打痛快了,本來嘛,打了就打了。看在我哥哥的麵子上,他們也不敢再怎樣,無關緊要的。可是那個三角眼,就是被你打斷鼻子那個家夥,叫朱奕。他哥哥是從軍的,好像還是一個大官的親兵,湊了巧了,大官要帶兵過境管城。短鼻梁那家夥就來了膽氣,把你給告了,要把你關進去。我捉摸著是想在牢裏辦你。”
    阿牛打斷他:“已經告上了?官爺怎麽說呢?”
    阿牛和柳青一起看向陸鑫,陸鑫道:“咱們的城尉大人本想各打五十大板了結此事,但是顧及到軍隊過境…現在這世道你也知道,天大地大當兵的最大,地方官也不願意跟當兵的有什麽糾纏,所以為了將風波最小化。”
    陸鑫身子前傾,阿牛終於看清了他的麵孔:“縣尉大人決定讓朱奕出口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這官司,你打或不打,都是輸。”
    他頓了頓:“不過也不用過於擔憂,咱們的城尉老爺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想來也不會任由朱奕他們如願。”
    阿牛默默無言,卻突然一口氣吹滅了油燈。
    “燈油也挺貴的。”
    柳青在黑暗中扶額無語:“都這時候了你還顧得上這個。”
    阿牛站起身,故作輕鬆道:“不然還能怎樣呢?我又沒有辦法。”
    他又對陸大人說道:“陸大人,萍水相逢,您卻對我有所照顧,我能感受到,多謝您能親自來告訴我這些。”
    陸鑫沉吟片刻,道:“談不上幫,看你小子順眼,順手而為罷了。不過穩妥起見,你還是趕緊走吧,現在就走,趁著官司沒打,軍隊未到。”
    阿牛在黑暗中搖搖頭:“能往哪走呢。我本就是外來人,家鄉容不下我們,我們來到管城,管城若是也容不下我們,我們走到別的地方就能被容得下了嗎?”
    他打開大門,清亮如水的月輝傾瀉進來,歎道:“阿青,不用府衙押我們,明早我們自己去。我就不信沒有講道理的人,沒有講王法的地方。”
    陸鑫麵色古怪地看著柳青,柳青摸摸鼻尖,尷尬道:“小牛啊,不是我不陪你去,隻是我哥在府衙裏當差,因此他們平日裏也沒敢招惹我。這次被告的,也沒我。”
    阿牛聞言,終於是歎了一口氣。轉身麵對二人,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袋放在桌上。
    “這是四十二枚銅錢。陸大人,五十文的稅金還差幾枚,容我日後補上。如果我補不上,我會交代弟弟妹妹們補上的。”
    “阿青,如果我明天從府衙回不來,麻煩你平日裏多照顧我的,我的家人們。”
    阿牛眼含淚花,抱拳俯首。
    柳青正色道:“你怎麽跟交待遺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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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鑫嚴詞道:“我來提醒你難道是為了收這點稅金嗎,我與你萍水相逢,動了惻隱之心罷了。我陸鑫雖是本城稅官,但我得提醒你,你以為你交了稅金,官府就會保你幾個弟妹無憂嗎?就算保得了,下個月呢?如果你不在,他們別說開酒肆,就是多活幾日,都怕是難。”
    柳青催促道:“所以快走!陸大人跟城門吏說好了,今日城門早開兩刻,反正無甚家當,帶著人快走,出了城去哪裏都行。就算不想離開管城,出去避避風頭過個十天半個月的再回來嘛。”
    阿牛隻是一味搖頭。
    陸鑫與柳青不住地催他離去,總也無果。直入深夜,二人也隻能長歎一聲,無功離去。
    阿牛獨自坐在黑暗中,欲哭無淚。說到底,他也隻是個心智未有多成熟的少年。
    怎能不怕呢,怕城尉差遣官差在眾目睽睽之下押解自己,怕朱奕的盤算成真,怕自己關進暗無天日的囚牢中默默死去,更怕自己走後雙嬸兒和弟妹們無法過活,流離失所……
    怕的太多,顧慮就多,想來怎麽做都不妥,做什麽都是錯。
    孤獨、無助的寂寥再次席卷了他,自有記憶以來,他就從未能依靠過誰。
    他從小不知道父母是誰,夫子撫養他長大,雖從未缺過他的吃穿還教他讀書認字。但奈何他天資不足,書總讀不透,久而久之夫子越來越失望,對他永遠是一副冷冰冰的麵孔。
    年幼的阿牛也發過牢騷:“字我都認識了,還要讀,讀到什麽樣子才算把書讀透了啊。”
    結果就是把夫子氣的拂袖而去。夫子照舊讓阿牛與自己住在一起,管他吃喝,偶爾扔給他一兩本書讓他自己讀,卻不再斟字酌句地教導。
    二人雖有父子之實,阿牛卻從不敢認為他們之間有父子情分。在他漸漸長大之後也意識到自己對夫子隻有敬畏,而無所謂溫情。他從不希冀擁有父母,卻總渴望著大山一樣的夫子能偶爾付他似水的溫柔。
    他羨慕村中孩童能與自己的父母撒嬌,甚至無理取鬧招致父母的家法問候。
    當他逐漸明曉世事,他意識到自己的不同,他與夫子永遠隔著一層。
    父母親情,是他此生都無法觸及的體驗,永遠隻能做一個旁觀者看別家孩童的幼稚鬧騰,看孩童父母的嗔怒責怪。因此他可以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卻永遠不能依靠誰,有事自己做,有苦自己吃,他難以確定自己的委屈不會被夫子看做累贅,自己的軟弱是否會被夫子視為無能。
    阿牛記得,夫子和他都不是村中人。村中的老人們曾說過,夫子趕著牛車去到村裏的時候,壓得老牛步履蹣跚的,除了小山一樣的書本,還有一個繈褓中的孩童,大家給孩子起名叫做阿牛。夫子也認可了。
    夫子在村中開設私塾,就此以外鄉人的身份紮下了根。他不收錢,隻按月收取些穀麥果蔬。從沒有讀書人的村民們把孩子都送進了私塾,想著就算隻是學會了數數和記賬也是好的。
    就這樣,阿牛在夫子和村民們的照顧下漸漸長大。
    如果不是那場變故,阿牛以為自己就會一直這個樣子下去。夫子教書,他照顧夫子的衣食起居,以後成家立業,報答村中的老人和長輩,供養到那時已經年邁的夫子。
    可現在,本就一無所有的阿牛失去了更多。
    變故之後,大小八人無處可去,茫然無措,離開山村進入荒野,幾度深陷險境,僥幸得生。終於有了個無性命之憂落腳地,一旦離開,再想安定又何談容易。
    阿牛用力捏拳,發白的關節砸在條桌上。
    模糊間又聽見了遠處的雞鳴,他再次打開酒肆大門。
    清涼濕潤的晨風倒灌進來。
    門口放著兩小口袋食物,那是柳青給他跑路的幹糧。
    他向左看去,城門確實比往常開的要早,他也看見,大街不遠處的某個角落裏,昨天五個少年之一正在盯著自己的小院。
    他提起幹糧放在屋裏,又走上大街,走向了城中府衙的方向。
    “夫子,您總說我讀不透書,是朽木,是糞土之牆。可阿牛今天覺得,我讀透了一句話,君子不器。阿牛不是君子,阿牛隻想讓剩下來的這些人好好活著。為此,阿牛賣酒也行,打官司也罷,就是要,活著,好好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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