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能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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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
管城府衙對過處,本是管城最大的一間酒樓,說是最大,也不過是個兩層回廊圍除了個廳堂的小樓。
偶有重要人物下榻管城,此酒樓要被征作驛館來用。
白日的少女身份非同一般,翟聞早早安排下去,連酒樓的老板全家都暫時遷了出去,酒樓裏的仆人也換成了他自家的幾名老奴老媼。
管城民少地狹,府衙四周本是還有些住戶,今日也被暫時驅離,百名軍士緊緊圍繞著驛站暫時安頓了下來。
府衙之中,翟聞立於榻下,望著驛館的簷角若有所思。
柳盛從府衙側門匆匆而入。
翟聞問他:“送進去了嗎?”
柳盛搖搖頭,欲言又止。
翟聞笑道:“幾樣土小吃而已,不收也無傷大雅,我們盡到地主之誼便罷。”
柳盛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女孩究竟是誰啊?百名羌騎護送,這麽大的陣仗,超出縣主的禮製了吧。”
翟聞在黑暗中看向柳盛,幹瘦的老頭子目光灼灼,低聲道:“是縣主不假,但是能動用百名羌騎護送的縣主能有幾位?何況,白日闖府衙的周延,軍職是軍司馬。”
柳盛疑惑不解。
翟聞耐心道:“本朝君皇年少時隨先皇叩關中原,在澶州與前朝一將鏖戰一日不分勝負,對峙良久。後先皇輕騎掠城,中原盡克,唯澶州不下。君皇獨騎擺酒於城下,那將孤身出城對飲。飲罷,那人歸降,先皇拜其為遊擊將軍,仍領本部軍士,以漢人身份編入羌騎,歸符候節製。君皇繼位後又賜其爵為威侯,其獨女極得君皇寵溺,年方十歲時便被賜爵縣主,封地上虢。”
翟聞斜睨柳盛一眼:“還不懂嗎?”
柳盛暗暗思索,猛然大驚道:“她是…”
翟聞連忙製止他,環顧四下無人,道:“黎侯獨女,君皇唯一親封的縣主,符侯早已視為自家兒媳的女子,突然出現在管城,實在是耐人尋味啊。”
柳盛不敢妄言。
——
小小酒肆連續兩日風波不斷,本就沒有多少的生意算是徹底斷了頓。
李遺不敢再讓幾個孩童在堂前轉悠,怕再有什麽難料的麻煩找上門來。
畢竟朱奕和他所謂的哥哥,還沒有出現。
管城就這麽大,新鮮事就那麽多,酒肆少年先是與地痞打了個不可開交,又與軍士動了手,最後還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裏賣酒。
這稀奇事情早就傳開了,所以來遠遠看稀奇的人不少,來買酒的人卻是一個沒有。
一連幾日,李遺坐在門檻上端著下巴盯著每個過路的行人,身體上的傷痛都好的七七八八了,肩頭的鞭傷也結了痂。可朱奕等人還是沒有出現,甚至連盯梢的人都消失了。
直到他發現柳盛不去府衙點卯,每日就在自家麵店裏瞅著自己的小酒肆,他料想八九不離十是是翟聞暗中已經解決了這個隱患。
這讓少年心中的顧慮不減反增,寧可平久怨,不願欠新恩。少年心思如直道,隻容得下一件事通過,可以快意恩仇,卻難酬恩還報。與柳家兄弟、陸鑫等人不同,少年心中隱隱擔憂如何報答翟聞。
難道,翟聞做出讓步,先解決了麻煩,自己就隻能接受條件,離開管城嗎?
思緒紛飛之際,一道佝僂的人影站在了酒肆門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酒壇子。
是一名身著破爛衣衫的老農,手持一杆登山杖,腰纏包裹,身背一個遮蓋得嚴嚴實實的竹簍,後腰垂著一個碩大的葫蘆。
老農搓搓紅彤彤的酒糟鼻,小眼神爍爍有神,歎道:“酒好香啊。”
李遺不由得看看自己貼好的泥封,心裏嘀咕:“封這麽嚴實也能聞到?”
好不容易才有客人上門,自然不能輕易放走。
李遺撐著一張笑臉貼了上去:“老丈,打點嚐嚐啊?兩文錢,管飽!”
老農嫌棄地瞅了一眼滿臉奸笑的少年,但聽到管飽二字,猶豫再三,在腰間包裹裏摸出兩枚銅板,摩挲再三一顆一顆放在少年手心,咧嘴露出大黃門牙,笑道:“小哥,麻煩打滿我的葫蘆。”
李遺看著這碩大的空葫蘆,盤算著打滿的話,怕是小半壇酒水都得灌進去。
老農眨巴著眼疑惑道:“接葫蘆啊!”
李遺心一橫,肉疼地笑道:“老丈稍坐,就好。”
老頭往板凳上一坐。又從包裹裏摸出一口海碗:“小哥,先打一碗,我邊喝邊等。”
隻聽“咚”得一聲,李遺被驚得失手將葫蘆掉在了桌子上。
老農彈簧似地站起,連忙抄起葫蘆仔細地檢查了幾遍,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故作委屈道:“小哥不願打酒就算了嘛,莫摔我葫蘆啊!把錢還給小老兒,小老兒走就行了!多大點事情嘛!”
眼瞅著四周又有看熱鬧的人聽見動靜圍了上來,李遺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猛吸一口氣,李遺幹脆抱起酒壇將海碗倒滿。
拿起灌口,一舀舀地將葫蘆加上。
老丈將嘴湊在海碗邊上,吸溜一口,滿臉陶醉,耳朵卻一直支棱著聽葫蘆灌酒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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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遺也在嘴裏念著灌了多少舀,老農接話道:“莫數了,你的酒舀我看過啦,小老兒心裏有數,約莫十八舀。”
李遺不信邪,隻在心裏默默計算著。
等到第十八舀灌進去,李遺聽聲明顯未滿,又往裏灌了一舀才聽到酒滿的氣聲。
他得意道:“老丈,你猜錯啦,十九舀!”
老農竟已將那一海碗酒喝幹,滿足地打著酒嗝,臉頰上飛起了紅暈,笑嗬嗬道:“老兒錯了,老兒錯了,小哥好酒,好酒。”
言罷站起身,抱著酒葫蘆搖搖晃晃地順著大街走了。
李遺站在原地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自己這是被忽悠了,被這小老兒占了這麽大一個便宜還高興起來了!
他晃晃酒壇子,約莫四成的酒水都被這小老兒兩文錢給喝去了。
李遺隻能打碎牙往肚子裏咽,誰讓規矩是自己定的呢!
他氣呼呼走到堂屋,取來筆墨,在門口的幡上加了幾筆:“兩文管飽,外帶加錢。”
一整日下去,都無人再來光顧,李遺鬱悶地收攤關門。
李遺雖然得了兩粒金豆子,但是晚上喝的還是粥,隻是米糧明顯多了。每天這麽多張嘴吃飯,兩粒金豆子就算換成銅板,也根本消耗不了多久。
李遺合衣躺在條桌上,還在思索著是否離開管城的問題。
思索良久無果,幾乎要沉沉睡去,不適宜的敲門聲響起。
李遺猛地驚醒,彈坐而起。
自從那日那少女進城後,管城就實行了宵禁,各家店麵日落時分就要歇業,天黑後街上不準再有行人。
李遺透過窗看到黑漆漆一片,實在想不到還會是誰深夜來訪。
心裏將自己在管城認識的人盤算一個遍,不由擔憂:莫不是朱家兄弟深夜尋仇?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貼耳上去,隻聽到門外人道:“趕緊開門,聽什麽!”
李遺聽出來人是誰了,是那日踢飛自己匕首的軍士。
李遺打開門,門外隻有雷彭一人。雷彭也注意到屋內也隻有少年一人,並未進去,麵無表情道:“收拾一下,跟我走,有人要見你。”
李遺第一反應是以為那日的少女要見他,開口問道:“誰要見我?”
雷彭難得多說了幾句話,卻並不好聽:“莫以為縣主救過你,你就有本事了,你在我眼裏連個屁都算不上,若不是你能找事能惹事,又有貴人願意管你的破事,你這輩子見都見不到我,我能跟你費這麽多口水已經是耐著性子了,少跟我廢話!”
李遺看到了雷彭握刀的手,知道這位軍爺好話不會說,壞事兒未必不會做。
乖乖合上大門,跟在雷彭身後。
今晚月色很好,異常明亮。李遺抬頭看去,一道碩大的光圈環在月亮周圍,所有的雲彩都被擠在了光環之外,在深夜中肉眼仍可見厚重雲層的層次。
跟著雷彭走過熟悉的街道,快到府衙時二人拐入了一道巷子,李遺對居民區並不熟悉,也就失去了方向。
隻知道七拐八拐,雷彭領著他進了掛著兩盞紙皮燈籠的院子,院子裏略顯簡陋,隻有堂屋裏亮著一盞燈,透過窗可以看到一人影坐在燈下。
雷彭報告道:“軍司馬,人帶到了。”
燈下那人走了出來,借著月色,李遺看到那人瘦削的身形,清秀的五官。仔細打量,李遺想起這人是前幾日與翟聞一起迎接那少女的黑甲軍士。卸下甲胄,倒覺得此人更像是一個儒雅的讀書人。
那人麵色和善,手指院子裏擺好的一桌兩座,含笑道:“請坐。”
李遺乖巧地落座,猶疑著雷彭坐在哪裏,卻看到他轉身站在門口,隱入了院牆的陰影裏。
那人移步到另一椅子旁,伸手撣了撣身著的黑色錦衣,倒出兩杯茶來,開口道:“小兄弟不必緊張,今日沒有別的意思。”
他看向李遺,右手食指指天:“今日有毛月亮,雖說不罕見,卻也是個稀奇,請你來賞月,飲茶,聊天。”
李遺覺得自己應該答話說點什麽,但是摸不清楚狀況的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麽。
於是趁對麵這人飲茶的空隙,開口道:“軍司馬大人,小子不知如何入了您的法眼,勞煩那位軍爺深夜尋我。我實在學不來賞月飲茶的風雅,不過您要是想喝酒的話,我是賣酒的,我請您喝一杯吧?”
那人麵色依舊和煦,自斟自飲道:“小兄弟不必那麽客氣,他叫雷彭,我叫周延,做什麽的你也知道,什麽都伯,什麽軍司馬想來你也不知道什麽意思。”
他歪歪頭,饒有興趣繼續道:“不過你還知道什麽是風雅,嗬,讀過書?識的字?寫的文?”
李遺老實答道:“讀過書,識得字,文章卻是寫不得的。”
周延還是含著笑意,輕聲道:“寫不得文章不礙事,會寫訴狀也成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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