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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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銅麵具金燦燦的光芒下,是一雙寒意十足的眼睛。
李遺驚起踉蹌倒退,磕撞在櫃台才穩住。
這人的眼神沒來由的熟悉,可自己明明從未見過這樣一個怪人。
麵具人站起身走到桌邊,不嫌棄被人用過的酒碗,給自己倒出一碗酒水,自顧自飲用。
土燒的粗劣口感似乎讓他十分不適應,努努嘴咽下,拍拍胸脯舒緩那股灼熱感。
李遺顫聲問:“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麵具人自然是離開了青州的姚文意,青州戰事倉促開始,草草結束,繼廊州大敗後,青州再失登陽,以沂陵城為中心的防線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青州都督姚萬重在姚文意苦苦支撐時終於醒來,隻是也無需老都督做什麽,燕軍竟然全線撤兵,自知登陽獨木難支的穆雲景搗毀城池後一並撤軍。
姚萬重先失次子精神慘遭打擊,本是相持的局麵也被輕易打破,青州邊軍真真切切遭遇了大敗。
不過畢竟是在屍山血海中蹚出來的人,姚萬重無愧英侯之命,始一蘇醒就調度左右大營收縮兵力固守營寨,調用了沂陵城內城外一切可用之兵,主動出擊,生生以敗軍追殺燕軍八十裏。雖說在穆雲景早有對策的情況下幾無斬獲。但總歸挽留了的最後一絲情麵。
姚萬重拖著病患之體親自修表一封,盡陳長子兒戲軍國大事造成敵軍壓境的罪過,又為自己禦敵不利請罪,憤而痛斥不願回都城的姚文意立刻上路,親手將請罪疏上陳君皇。
包括姚文意在內的諸多人都明白,這是姚老都督保全唯一兒子能想到的最穩妥手段了。
經曆裏晚年喪幼子的悲痛,什麽宏圖霸業,什麽裂土封王,什麽世襲罔替,都去他的吧,老子隻要兒子活著,窩窩囊囊也罷,活著就行!
一殘一死,從此決心孤身一人坐鎮青州的姚萬重心中如何謀劃自家後路,都在明麵上了。
我姚家數月之間從權力頂峰落得個老的老,殘的殘,死的死,母不能見亡子,父不能亡殘兒地境況,餘等賤民何敢闔家團圓歡樂?!
姚文意摘下麵具輕輕放在桌子上,李遺瞪大的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如蛛網般遍布整張麵孔的傷疤,他終於認出了姚文意,隻是他難以相信,當初風度翩翩,嗓音醇厚,一表人才的小侯爺,才多久沒見,怎麽變成了這副樣子?
對他的反應一點也不感到奇怪的姚文意沙啞著嗓子道:“你那朋友做的。”又指指自己的臉:“用了你的藥,戴了他的麵具,就這樣了,你說這筆賬我跟誰算?”
李遺如鯁在喉,準確的說,是因害怕而不知道說什麽。
姚文意不比自己遇見的其他任何人,在梁國之內,李遺相信,姚文意若是對自己動了殺心,這小院子裏不會有一個人活著。
姚文意又道:“啞奴死了,是不是你幹的?”
李遺搖搖頭。
“唔”姚文意不鹹不淡地應了聲,隨即看向這個救過他的恩,盯著這個與自己弟弟之死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仇人,也看著這個那個死敵在梁國唯一的朋友。
他突兀開口:“那修武呢?是不是你幹的?”
李遺不假思索道:“不是。”似乎是怕他不信,李遺補充道:“我離開沂陵後沒再見過他,在回家的路上才聽說他死了。真的不是我。”
“那商穀縣,雲泥坊的大火可與你有關?”
“商穀縣往東三十裏豫州境內的六具兵士屍體可與你有關?”
“如果與你無關,是否與石帽山上那個憐人有關?”
“或者說你和憐人真的有關?”
李遺一概搖頭,姚文意的這些問題,答應下來一個都會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去想說辭?想什麽想!自己從未聽說過這些事情,更無甚可回憶的!
姚文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臉上皺巴巴的疤痕擠成了一團,李遺挪開眼睛不敢再看。
姚文意又輕輕將麵具戴上:“真想殺了你啊。”
“可是殺了你,就沒有那麽清楚我和他之間恩怨的人了。”
“你就好好活著吧,等他死了,你才能死。”
李遺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姚文意似乎是見不得他這副悶葫蘆的樣子,轉而提到了另一件事。
“我已答應過會放你回家,為何要逃?”
“二少爺要殺我。”
“所以,啞奴還是你殺的,然後你孤身一人闖出了固若金湯的沂陵城?”
李遺忍不住了,問道:“你明明知道所有事情,還一直問,有意思嗎?”
姚文意眯起了眼睛,李遺頓時為自己的口不擇言懊悔起來。
正在他忐忑之時,姚文意居然語氣如常道:“一路聽哨子細作回報的消息,總覺得不夠真,或者不想是真的,總要當事人親口說才感覺可信些。”
李遺聽不懂他要表達些什麽,問道:“那你不怕我說的也是假的?”
姚文意轉動手裏的酒碗,似笑非笑:“你可以試試。”
李遺心裏一陣火起,從自己數月之前無辜被牽連,就是此人不分青紅皂白把自己帶去青州,才有了後續這一係列的事情,眼下他憑什麽以一副受害者的樣子高高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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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該質問責難的,應該是他李遺才對!
“穆雲垂派人救的我,啞伯也要殺我,所以也被殺了。我不知道怎麽出城的,我被打暈了。我在城外醒來就一路往家裏奔,昨日才剛剛到家。至於你說的什麽火,什麽人我不知道。”
姚文意繼續轉動手裏的碗:“是嗎?”
李遺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梁犢認識嗎?”
李遺輕笑一聲,半分認命,半分釋懷,眼下還有什麽好說的,姚文意明顯就是揣著明白來看人裝糊塗的。
他幹脆走到姚文意對麵坐下,拿起酒壇將裏邊為數不多的土燒一股腦倒進口中。
趁著胸膛裏的灼熱,李遺頗有些亡命徒的灑脫。
“認識,怎麽著?”
“他殺了修武。”
啪!酒壇子掉落在地,摔了個七零八落。
姚修武死了,李遺知道姚文意必定會不死不休,但是自己和姚修武的死扯上了關係,這下是真的不死也要死。
姚文意站起身,走向門口:“不用擔心我會對你怎樣,我說過了不會讓你現在死,梁犢要死,但是在他死之前,同樣的痛苦他必須經曆一遍。他在濟水灣舍生忘死要救的那個人現在在石帽寨吧?梁犢很快就會看到那個頭顱傳遍青州。”
“我姚家經曆的苦痛,我要每一個動過手的人十倍百倍地咽下去!”
姚文意已經徹底被仇恨所改變,當年的六小侯爺之首,都城年輕一代最年長也最受矚目者,青州一州遊擊將軍,風流倜儻,白馬銀槍的翩翩少年,如何還能與此時似陰暗角落毒蛇的人相聯係。
李遺當然想不通姚文意是如何對自己的所有動向知曉得如此清楚,他隻覺得後背直發寒,與這些所謂的大人物打交道實在觸目驚心,自己所謂的聰明心機似乎就是他們眼中的一場遊戲!
明白姚文意是要對梁泊動手了,算算石帽山到此的距離,隻怕姚文意在未到管城時就已經將事情做過,梁泊他...
李遺指甲深深嵌入了肉裏,他憤恨地一拳錘在桌麵上:“如此下去,你們姚家隻會死越來越多的人。”
“你隻知道姚家死了人,你要報仇。可姚修武不該死嗎?年紀輕輕已經殺過多少人?別人就不能找他報仇嗎?你什麽都知道,可又知道為什麽我帶回了一個幼童嗎?他的血仇是上天賜予的嗎?他以後要不要報仇?以後他的仇人的子嗣要不要再找他報仇?”
“冤冤相報何時了是一句屁話,可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了什麽時候都是不變的道理,就算是你們姚家又怎樣,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擋不住別人就是要報仇!”
“你們胡人占了天下覺得這天下子民都是你們圈中牛羊,想殺誰就殺誰,想怎麽殺就怎麽殺,那就得記住,殺人者人恒殺之!天下沒有白殺人的道理,絕不會有!”
李遺唾沫紛飛,神情激憤,直抒胸臆。
一連串心裏話說出來,李遺挺直了脖子,死就死,心裏痛快了!
姚文意轉過身來意味深長的盯著他,居然沒有惱怒,笑道:“你說的有道理,我認可。”
“但此刻,殺他,比殺梁犢還重要,不然,我過不去。”
李遺聽出言下之意,梁泊還未被殺?那就是眼下還沒死?
姚文意丟下最後一句話:“胡人?哼,你出門一趟倒是學了不少東西。”
他親自拉開廳屋通往前街的門板,李遺看到自家小屋外翟聞正陪著幾名戎裝之人靜靜等待,翟聞看了一眼屋內那個一如既往失魂落魄的少年,隨後收回了視線。
姚文意此行隻帶了寥寥幾騎,按姚萬重的用意絕不會給他如此薄弱的護衛力量,料想應是悉數被派去了石帽寨。
李遺縱然是對梁泊的能力放得下心,卻也實在無法低估姚文意的殺心。
姚文意帶頭翻身上馬,不與任何人言語,一騎絕塵出城而去。
待晨煙散盡,翟聞看也不看李遺一眼轉身就走。
李遺卻跳出門來,大聲喊道:“縣令大人!”
眾目睽睽之下,翟聞置若罔聞步履匆匆離去。
身後的一眾差役也好似沒有聽到一般緊隨其後。
唯有田正一人,遠遠扔來一個錢袋,落在李遺腳邊,不用去看李遺也知道那是兩貫錢,說不得連那二十文零錢也在其中。
這絕對不是田正他良心發現,更不是田正看在姚小侯爺的麵子上跟李遺套近乎。
他們這些人物的消息是何等靈通,大人物的一喜一怒,一顰一笑都是他們主要的鑽營內容,這是悔恨跟李遺扯上了關係,巴不得立馬全部撇清,免得以後李遺一家子呃血濺到自己身上。
李遺喊叫翟聞當然沒有別的事情,隻是一腔私憤而已,不管當初的真相如何,李遺認定是翟聞將自家的血案泄露了出去,才引致了這後來的一切禍患。
他真想在這全城百姓麵前問保境安民,愛民如子的縣令大人一句:“城門口酒肆賣酒小子去了哪裏? ”
回到小院,李遺關上門,發現小小的五個腦袋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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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作一副輕鬆的樣子,讓幾個孩子將屋中的狼藉收拾掉,隨後走進後院,雙嬸兒晨起的這會又發了病,麵對著牆壁一動不動,不發一言。
李遺收拾出自己所有的金銀財貨,不足三貫的銅錢,還有五顆金豆子,一根以後要交給小默的銀簪子。
他找了塊布帛將所有東西小心翼翼包起來揣進懷裏,便走出了家門,絲毫不在意那不知是以前就跟上還是眼下已經不再掩飾自己身形的尾巴,直直去了梁家酒坊。
梁老爹對他的再次出現絲毫不在意,磕磕旱煙鬥嘿嘿笑迎上來。
李遺開門見山道:“老爹,小院拖欠的租金是您付的嗎?我來給您送錢。”
梁老爹揮手讓他坐下,親自去篩了兩碗酒端來,打趣道:“怎的,出門一趟闊了?”
李遺在恩人麵前沒有什麽好掩飾的,拿出一顆金豆子,我想買下那個院子,剩下的都給老爹您。
梁老爹抬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李遺:“阿牛,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知道這多少錢嗎?”
李遺笑道:“不白給您,您看您留多少,剩下的折成酒水,每天往我那裏送一壇,酒肆還得開。”
梁老爹聞言沒搭話,眯起眼看看笑容幹淨的少年,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
從梁老爹那裏走來,李遺路過藥鋪又采購一番,直接回了小院。
將雙嬸兒的藥給幾個孩童交代清楚。
李遺將剩下的錢財悉數交給了小雙,表示以後家中的支出都由他來操辦。
李遺又孤身一人走進了柳家麵館,在沒有旁人的後廚,李遺撲通一聲給夫婦二人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沒有說什麽含淚告別。
夫婦二人感動之餘不明所以。
李遺將酒肆幌子的灰塵抖落幹淨,重新掛起。
囑咐幾個孩子道:“以後你們就是親兄弟,小默是新到,但是你們也要將他當親兄弟看待,今後不準讓人欺負他明白嗎?”
濤子不滿道:“他是個啞巴,都不理我們的!”
小雙瞪了他一眼,懂事道:“阿牛哥,你放心吧,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我們等你回來。”
李遺啞然,明顯被小姑娘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揉揉她的腦袋:“要照顧好大家,要好好吃飯知道嗎?”
小雙雙眼噙淚,重重點頭。
李遺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裹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身後的幾名孩童忍不住刷刷流下淚來,卻無一人出聲挽留。
李遺將淚水往肚子裏咽,腳步飛快地出城而去。
梁泊,你千萬別死那麽快,才對不起我托孤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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