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寧沅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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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時剛歇口氣,太傅就抱著《公羊傳》來,“大一統”“三世說”翻來覆去講。
    引經據典聽得我腦袋發沉,連打個哈欠都得忍著,怕被太傅說“太女不恭”。
    午後要去兵部,聽兵部侍郎講地方民政,紙冊堆得能埋住半個身子,上麵記著的災情、賦稅,看得人心頭發緊。
    還要跟著錦瑞昭王去演武場,學兵法布陣,沙盤上的旗子插了又拔,拔了又插,太陽曬得甲胄發燙,汗順著脊梁往下淌。
    到了傍晚,還得去國子監,聽那些老夫子講經史,搖頭晃腦的模樣看得人犯困,卻不敢打盹,怕漏了重點。
    一天的時辰被切得碎碎的,像禦膳房切的桂花糕,每一塊都有定數,連喝口茶的功夫都得掐著點。
    唯有練武場的半個時辰能勉強保住,還是父皇特意跟昭王商量的。
    那日他在演武場駐足,看著我練完一套槍法,額角滲著汗,發帶都鬆了。
    “讓她練練槍,鬆快鬆快,總悶在奏折裏,該憋壞了。”
    有次太傅講《公羊傳》,單“大一統”三個字就翻來覆去講了一個時辰,引了《春秋》又引《禮記》,聽得我眼皮打架。
    忍不住趴在案上,把臉埋進臂彎歎氣,連鬢邊的珍珠釵都晃掉了一支,滾到地上發出“叮”的輕響。
    剛歎出聲,就聽見一陣清朗朗的笑聲,像演武場的風。
    抬頭時,錦瑞昭王正站在案邊,一身銀甲還沒卸,肩甲上沾著點演武場的草屑,甲胄碰撞的輕響像碎玉落地。
    我猛然想起,這些書都是昭王空間裏拿出來的,莫不是我的表現,讓昭王不滿意了。
    “怎麽,被太傅的經義難住了?”她伸手敲了敲我的書卷,指尖帶著點甲胄的涼意。
    彎腰把我晃掉的珍珠釵撿起來,用指腹擦了擦釵上的塵土——那釵是太子皇兄送我的,珍珠上還留著點細小的劃痕。
    她把釵遞到我麵前,眼裏帶著笑“這釵可不能丟,是殿下的心愛之物。”
    見我皺著眉點頭,像隻泄了氣的小獸,她忽然笑開,眼角彎成月牙,露出點小虎牙。
    少了些戰場上的淩厲,多了些暖意“當年我初學《孫子兵法》,對著‘兵者詭道也’五個字琢磨了三天。
    越想越氣,覺得寫書人故意繞彎子——什麽‘能而示之不能’,明明就是騙人!氣得把兵書撕了三本。”
    說著,她從袖中摸出塊油紙包,油紙皺巴巴的,還沾著點塵土,像是從懷裏揣了許久,邊角都磨破了。
    打開時,一塊琥珀色的麥芽糖露出來,裹著白芝麻,甜香一下子飄滿了殿內,蓋過了案上的墨味和檀香。
    “給,”她把糖遞過來,指尖碰了碰我的指尖,帶著點戶外的涼。
    “剛從宮門口的街市買的,那老頭擺攤幾十年了,糖熬得最地道,比禦膳房做的甜。”
    見我盯著糖發呆,她又補充道“慢慢來,你看這糖,得在鍋裏熬足三個時辰。
    火大了會糊,發苦,火小了熬不稠,沒嚼勁。
    得守在灶邊盯著,攪啊攪,熬得冒泡、熬得發黏,才能這麽甜。
    你學這些經義兵法,也一樣,急不得。”
    我含著那塊糖,甜意從舌尖漫開,順著喉嚨暖到心裏,連帶著剛才憋的氣都散了,連手腕的酸意都輕了些。
    那甜味不似宮裏的蜜餞那般齁,帶著點煙火氣,像晚翠做的棗糕。
    她走到牆前的輿圖邊,指尖點在北疆的雁門關——那裏畫著個小小的紅圈,是敵軍常來犯的地方。
    她的指甲蓋磨得有些泛白,是常年握槍的痕跡,指腹還有點未愈合的小傷口。
    “你看這裏,冬季風大得能吹翻帳篷,雪能埋到膝蓋,糧草得提前三個月從關內運過去,走陸路太慢,得走水路轉驛站。
    不然大雪一封山,將士們就得挨凍受餓,連弓箭都拉不開。”
    陽光從窗欞的雲紋裏漏進來,落在她英氣的側臉上,把她的睫毛映得淺淺的,像鍍了層金邊,連鬢邊碎發都染得發亮。
    風從殿外吹進來,拂動案上攤開的奏折,嘩啦啦響,像遠處練武場的槍風掠過耳際。
    連日的疲憊像浸了寒潭的潮水,從腳底順著筋骨縫漫到心口,連眼眶都墜得發沉,眼底總蒙著層薄霧。
    案上奏折堆得像小山,朱筆壓在最頂本的“江南水災賑銀耗損查勘”上。
    墨字要眯著眼揉三揉,才能辨清“已撥三十萬兩,沿途州縣報稱‘大半用於修堤’,然災民仍有餓殍”的字樣。
    可攥著筆杆的手不敢鬆——皇太女的詔書早用鎏金大字拓在午門的青石碑上。
    紅牆內的老臣、宮外茶肆裏敲著粗瓷碗議論的百姓,連城郊田埂上的農人,都在盯著我。
    我若露半分懈怠,豈止是丟自己的臉?是讓父皇被言官寫進彈劾奏章,說他“教女無方”。
    咬著牙把太傅批注的《公羊傳》翻得頁腳卷邊,墨跡暈染了邊角,紙頁都泛了黃。
    連“大一統”三字旁的批注都被我摸得發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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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昭王畫的北疆布防圖摸得羊皮紙紋路發毛,標注糧草驛站的小紅點快磨淡。
    她用紅筆圈的“雁門關冬防需增五千兵”的字跡,倒愈發清晰。
    深夜批奏折時,晚翠端來的參湯要涼透了才顧得上喝——指尖沾著的朱砂蹭在白瓷碗沿,點出一小團紅。
    像把奏折上“急報”“速辦”的緊迫,悄悄沾進了煙火氣裏。
    漸漸竟從生澀裏摸出些門道看江南治水的奏折,筆尖會下意識圈出“堤壩需派京官巡查,防州縣官借修堤中飽私囊”。
    想起微服時見的河工說“修堤的銀子,一半進了官老爺的腰包”。
    批州縣賦稅的呈文,會想起城南茶肆老板娘,她撥著算盤珠子算賬時,指節敲得盤麵發響。
    在心裏默算“若減賦三成,她每月能多進兩擔雨前茶,給小女兒添件繡著桃花的新襖。
    許是骨子裏皇家血脈在較勁——父皇說過,寧家的人,骨頭縫裏都帶著股“不服輸”的勁。
    許是太傅日日捧著《孟子》,在禦書房念“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時,唾沫星子濺到我手背上的溫度,燙得人記牢。
    他說“陛下的筆,寫的是律法,更是百姓的活路”。
    許是昭王演武場上拍著我肩說“守土先護民,槍杆要為百姓握,不分男女”時,甲胄上的寒氣蹭到我脖頸的清涼。
    那些曾經覺得枯燥的《大明律》條文、拗口的《資治通鑒》典故,忽然鮮活起來。
    不再是紙上冰冷的字,是江南水災後百姓扒著堤壩哭嚎“救救我的娃”的聲音。
    是北疆將士踏雪巡邊時馬蹄踩碎冰殼的脆響,是市井裏梳雙丫髻的姑娘的笑聲。
    是軍營裏將士們練箭時,箭尖擦過靶心的輕響。
    那日父皇坐在禦案旁,指尖捏著我批注的折子。
    指腹蹭過“減賦需先查貪腐,若隻減不查,好處仍落不到百姓手裏,反讓貪官借減稅之名斂財。
    可派禦史巡按各州,查賦稅去向”那行字。
    我寫得略顯潦草,末筆卻力透紙背,把心裏的急勁都紮進了紙裏。
    他忽然撚著有些花白的胡須笑出聲,聲音裏帶著欣慰,連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
    “比你皇兄當年通透多了。沒白讓你跑遍江南六州、西北三郡,跟著地方官查災情、核賦稅,看那些百姓怎麽過日子。
    沒白讓你跟著昭王在演武場曬那些日頭,聽她講曾經的北疆百姓怎麽盼著安穩,怎麽躲著匈奴的馬蹄。”
    這話讓我悄悄紅了臉,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攥緊,指尖蹭到衣襟內側早已洗得發白的小槍繡紋。
    那針腳依然歪扭得像蟲爬,暖意卻從那團繡紋漫開。
    像揣了顆剛曬過三冬暖陽的小暖爐,連手腕連日批奏磨出的紅痕、發酸的筋骨,都輕了大半。
    連案上涼透的參湯,喝著都有了甜味。
    日子在晨鍾暮鼓裏溜走,春去秋來,禦花園的杏花謝了又開,落英鋪了滿階。
    掃花的宮人捧著竹筐說“太女殿下今年都沒摘過杏花插鬢了,往年這個時候,您早拿著花枝追著昭王殿下跑了”。
    我笑著搖頭,指尖劃過案上的奏折。
    忽然發覺,自己不再是那個紮著高馬尾、把槍耍得虎虎生風、在練武場追著侍衛跑的公主。
    跟著父皇去城郊看春耕,站在田埂上看農人彎腰把秧苗插進水裏,水珠順著翠綠的秧葉滾進泥裏,濺在他們挽起的褲腿上。
    褲腳沾著的泥點,混著汗水的鹹,是這世間最實在的煙火氣。
    微服去城西的茶館,聽穿粗布短褂的漢子拍著桌子說“新修的水渠通到地頭了,今年不用再靠天吃飯”。
    聽賣花姑娘踮著腳整理薔薇花束,指尖拂過花瓣上的露珠,笑著說“稅輕了,我娘讓我多進些薔薇、月季。
    她說太女殿下都能坐在禦書房批奏折,我也能多賺些錢,自己開個像樣的花店。
    不用再擺路邊攤,不用怕刮風下雨把花淋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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