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寧沅禾「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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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芊落一生愛野,最不喜規矩束縛!
    當年守北狄時,連軍帳都要紮在最開闊的坡上,夜裏躺在氈子上看滿天星星。
    說‘這樣才自在,不用被宮牆框著,不用聽那些禮法叨叨’!
    皇陵太沉,青磚琉璃壓著,碑上還要刻些‘攝政王’‘異姓王’的虛名頭。
    她聽了要皺眉的,會悶得慌,喘不過氣,連夢裏都要罵你不懂她!”
    我紅著眼眶同她爭,手裏的朱筆被攥得發顫,筆杆上的紅漆都被磨掉了些,露出裏麵的木色。
    聲音裏帶了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連話都說得斷斷續續。
    “老丞相,朕知道她愛野……可朕想……百年之後能在她身側長眠。
    那樣,就像她還在陪著朕一樣,像從前在禦書房,她坐在左邊看兵書,我坐在右邊批奏折,一坐就是一夜。
    爐上的茶涼了又熱,她從不催我,隻在我揉太陽穴時,從袖袋裏摸出塊北疆奶酥遞過來。
    說‘殿下,墊墊肚子,別熬壞了身子’那樣……朕想一直陪著她,哪怕是在地下,哪怕隻能隔著棺木守著她。”
    這話許是觸到了她的軟肋。
    她望著我,眼底的固執像被溫水泡過的糖,慢慢軟下來,眼角的皺紋都堆著疼惜,良久才歎了口氣。
    玉杖尖抵著金磚,劃出一道淺痕,聲音輕得像在同攝政王說話,又像在說服自己。
    “罷了,陛下既有這份心,便依你吧。隻是碑上別刻那些虛名頭,就刻‘攝政王覃芊落’這幾個字便可。”
    我長舒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連後背都滲出了薄汗,指尖的顫抖才慢慢停住。
    能不用皇權施壓,能讓這份藏了多年的私心得償,原是最好的結局。
    我心裏清楚,若非蘇錦韻最後軟了心,念著我這份苦守的執念,念著她與芊落半生“相濡以沫,共守江山”的情分。
    便是我以帝王之權強壓,下旨把芊落葬入皇陵,她怕是也會跪在皇陵外,拄著玉杖據理力爭。
    哪怕被治“抗旨不遵”的罪——她太懂攝政王的性子,就像我太懂自己這份不敢對人說、卻從未斷過的思念。
    陵寢建好那天,我親自去了皇陵,懷裏揣著那卷西域地圖,手裏捧著一盒北疆奶酥。
    地宮的石門緩緩關上時,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把我心裏的某扇門也重重關上,震得胸口發疼。
    我站在門外,望著那塊刻著“攝政王覃芊落”的漢白玉碑,石碑被陽光照得發亮。
    字痕裏還留著石匠鑿刻的細碎紋路,像她當年寫兵策時的筆鋒,剛勁裏帶著利落,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風掠過碑麵,帶著山間的清寒,我伸手摸了摸“覃芊落”三個字,指尖觸到的涼,比禦書房的象牙牌更甚。
    忽然覺得心裏空了塊,像禦案上少了她常放的那卷兵策,像暖爐旁少了那個翻書的身影。
    知道她真的“住”在了這裏,再也不會推門進禦書房,再也不會從袖袋裏摸出奶酥遞我,再也不會彈我額頭笑我批折走神。
    可又滿了一塊,像漂泊的船終於靠了岸,終於給了她一個歸處,也給了自己一個念想的落點。
    不用再像從前那樣,夜裏批奏折時,總忍不住回頭望那扇朱門。
    盼著風會把它推得輕響,盼著那個青衫身影會捧著奏折走進來,說“殿下,臣有事啟奏”。
    後來每次去皇陵祭拜,我總在那座衣冠塚前多站會兒,從日出站到日中,陽光把石碑的影子從長拉到短。
    直到內侍第三次輕聲提醒“陛下,日頭烈了,該回了”才肯動步。
    石桌上永遠擺著兩樣東西一塊北疆奶酥,一壺祁門紅茶。
    奶酥是皓月用係統空間存著的,無論放多久,掰開時都還帶著剛出爐的甜香,碎屑落在石桌上。
    紅茶是用她生前用的銀壺煮的,倒在那隻白瓷杯裏,杯沿還有她常年握筆磨出的薄繭印下的淺痕。
    茶香飄在陵前的鬆柏間,繞著石碑轉,像她當年在禦書房煮茶時,暖香繞著我們三人轉那樣。
    我總同她說些朝堂瑣事,聲音放得很輕,怕吵到她,像怕驚碎了一場浸在暖陽裏的夢。
    “你的侄孫女覃綿書進了主崇文的學院,第一次策論就得了第一。
    寫的《均田策》裏說‘良田當養百姓,非養世家’,筆鋒像極了年輕時的覃老國公。
    連老禦史都拍著案誇她‘有風骨,敢直言,像極了當年的覃國公’。
    前幾日她來禦書房謝恩,見了案上你畫的那卷西域地圖,還湊過來問‘陛下,這是姑太奶畫的嗎?’。
    我把地圖給她展開,她摸著邊角的磨痕,眼神亮得很。
    說‘要像姑太奶那樣,把西疆的路走得更寬,讓更多人能吃上昭寧的糧’。
    西方的使館又傳回新消息,部落的人不僅學會了種棉花,還學著紡線織布,織出的布比中原的還軟和。
    他們派了使者來,捧著兩匹雪白雪白的布。
    說‘這是用昭寧的種子種的棉,織了布送陛下,給陛下做件暖衣,冬天就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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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帶了一粗布袋子粟麥,顆粒飽滿得像小元寶。
    使者捧著袋子躬身說‘這是昭寧的種子,我們種出了糧,要還給昭寧,讓陛下嚐嚐我們種的糧,甜得很’。
    皓月最近又胖了,圓滾滾的像個雪球,總偷喝我杯裏的雨前茶,上次被燙得縮爪子,耳朵耷拉著,蹲在錦墊上不理我。
    我拿奶酥哄了半天才肯蹭我手背——你說它傻不傻?
    跟當年怕打雷、攥著你衣角哭的我一模一樣,我還笑它‘沒出息’。
    結果它鬧脾氣,一天沒沒出現,任憑我如何喚它都沒理我。”
    說著說著,就會頓住,指尖反複摩挲著石碑上的字,聲音輕得像被風一吹就散。
    連呼吸都放得緩,帶著水汽“朕很好,把昭寧守得很好。
    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冬天凍不著,朝堂上也沒了未知的蛀蟲,大臣們都敢說真話。
    連波斯的使者都來朝貢,誇‘昭寧是天朝上國,百姓安樂’……隻是……真的很想你。”
    近來總念著攝政王空間圖書館,念著架上那些浸了歲月的書。
    推開宮裏藏書閣那扇雕花楠木門時,最先纏上指尖的不是木縫裏的塵,是一縷從書卷深處漫出來的香。
    陳年紙頁的淡黴混著沉水香的醇厚,像她走後仍未散的餘溫,輕輕繞在人腕間,連呼吸都染得發沉。
    暗紅木架從青磚地直抵雕花房梁,榫卯接口嚴絲合縫,是當年江南巧匠的手筆。
    架上典籍摞得齊整,全用細麻繩勒著邊角,繩結打得是她慣用的“雙套結”,幾十年都沒鬆過。
    有的紙頁黃得發脆,指尖剛碰就簌簌掉渣,墨痕卻仍銳利,是她年輕時用狼毫寫的批注。
    有的封皮燙金剝落成星點,卻能辨出當年是用朱砂勾過的纏枝蓮紋,邊角還留著她指甲掐過的淺痕。
    許是當年讀得入神,無意識攥出來的。
    同攝政王一脈相承般,我對那位衝碎千年禮教桎梏的武皇,素來懷了幾分旁人難懂的偏愛。
    讀《武皇實錄》時,總愛把寫她理政的書頁折出細痕,翻得次數多了,紙邊都起了毛。
    垂拱三年水災,她在紫宸殿批奏折到天明,燭淚堆了三寸仍不肯歇。
    朱筆圈點的賑災策裏,“緩征賦稅”“開倉放糧”八個字寫得格外重。
    親征突厥那年,她一身明光鎧立於雁門關前,甲片映著雪光,寒風吹得戰袍獵獵。
    聲震四野的那句“凡犯我大周者,雖遠必誅”,隔著異世紙頁仍能燙得人心頭發熱,仿佛能看見她拔劍指北的模樣。
    可我偏愛的,不止是這些刻在史卷上的功業,更愛她晚年在洛陽上陽宮看牡丹的坦然。
    鬢邊插著朵半開的姚黃,對左右說“花開花落自有時,不必強留”,語氣裏沒有帝王的執念,隻有尋常人的通透。
    更愛她臨終前留下的無字碑,碑石光潤如鏡,匠人想刻“則天大聖皇後”,她卻搖頭,偏不肯刻一字“女”。
    不肯用性別為自己的一生注解,仿佛在說“我是帝,不是‘女帝’”。
    隻是從前總不解,為何攝政王所在的後世史書從《新唐書》到《資治通鑒》。
    落筆寫她時,總要在“帝”字前硬生生綴個“女”字。
    仿佛那不是與秦皇漢武並肩的帝號,隻是一段需反複標注的“異數”,一樁要時時提醒世人“女子不該如此”的“例外”。
    幼時受“守拙”潛移默化的浸淫,我也曾對“女子幹政”四字存過懵懂的疑慮。
    總覺得那些繡著日月星辰的描金朝服、沉甸甸壓得人腕子發酸的玉璽,本就該是男子的物什。
    男子穿朝服是“理政”,女子穿就是“越矩”,男子握玉璽是“掌權”,女子握就是“禍亂”。
    後宮女子若踏出椒房半步,便是“牝雞司晨”,是要被史筆蘸著濃墨,釘在恥辱柱上的。
    就像攝政王給我看的史書中漢朝的呂雉,明明穩定了朝局,卻被寫成“毒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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