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卑賤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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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泰蘭紀元 1370年 2月13日 地點:龍城
    空氣裏那股子硝煙和血腥味兒混在一塊兒,吸一口,嗆得人嗓子眼發苦。
    半天了,整整半天!阿米爾汗那幫兵,跟割不完的麥子似的,一茬接一茬往上湧。華逸扶著滾燙的牆垛往下看,指甲縫裏全是磚灰。
    底下那景象,真他娘的邪性!
    一個個阿米爾汗士兵,瘦得跟麻杆兒似的,穿著不合身的破舊號衣,懷裏死死摟著個黑乎乎的炸藥包,頂著盾牌就往城牆根底下衝。那盾牌也寒磣,好些都豁了口,木頭茬子支棱著。
    華逸眼尖,瞅見一個半大孩子兵,跑著跑著,褲襠那兒突然洇開一大片深色水跡,順著褲腿往下淌——嚇尿了。
    兩條腿哆嗦得跟篩糠一樣,可人沒停,就這麽拖著濕漉漉的褲子,踉踉蹌蹌往前拱。
    旁邊還有個老點的,胡子都花白了,跑幾步就腿一軟跪下去,旁邊同伴死命拖起來,又接著往前挪。
    “操!”華逸喉嚨裏低低罵了一句,一股子邪火直衝腦門,燒得他心口發疼。
    他猛地扭頭,望向遠處那頂在夕陽下金光閃閃的帥帳,牙根都快咬碎了。
    “阿迪特……你他媽是真不拿人命當命啊!牲口圈裏的牲口,死前還得嚎兩聲呢!”他紅衫的後背早就被汗浸透了,黏糊糊貼在身上,風一吹,透心涼。
    地精克列格茲就蹲在旁邊的箭垛上,皺巴巴的綠臉上沒啥表情,兩隻渾濁的大眼珠子看著底下那片血肉磨盤,慢悠悠搖了搖他那顆大腦袋。
    “嘖,”他嘴裏發出個短促的音節,像是歎氣,又像是某種地精俚語裏的髒話。
    這小老頭兒從他那油漬麻花的皮圍裙裏掏了掏,摸出一麵巴掌大的、畫著歪歪扭扭齒輪圖案的小三角旗,對著城牆方向“嘿”地一揮。
    嘎吱——轟隆隆……
    一陣沉悶的、仿佛大地骨骼在挪動的巨響從腳底下傳來。
    城牆上那些被炸得坑坑窪窪、布滿蛛網般裂痕的石磚板塊,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拽著,猛地向牆體內部縮了進去!
    緊接著,旁邊光滑完好的新石塊,嚴絲合縫地滑出來,填補了空缺。幾個呼吸間,剛才還搖搖欲墜的牆麵,又他媽變得跟新砌的一樣,連條縫兒都瞅不見!
    城下那個剛尿完褲子的小兵,正抱著炸藥包衝到跟前,抬頭一看,傻眼了。
    他張著嘴,臉上糊滿了汗水和泥灰,眼珠子直勾勾盯著那嶄新得刺眼的城牆,又機械地扭過頭,望向帥帳的方向。
    突然,他“哇”一聲哭嚎出來,一屁股癱坐在滿地血汙和碎肉渣子裏,炸藥包滾落一旁。
    “為什麽啊?!”那聲音嘶啞絕望,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狗,“我就該是低種姓的賤命嗎?我的命……連牆縫裏的臭蟲都不如嗎?!”他捶打著地麵,泥漿混著血水濺了自己一臉。
    他這一嚎,像是傳染了瘟疫。周圍幾個同樣抱著炸藥包衝到近前的士兵,腳步也釘住了。麻木的臉上裂開一絲縫隙,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恐懼和茫然。衝鋒的浪頭,第一次出現了凝滯。
    啪!
    一條帶著倒刺的牛皮鞭子,毒蛇一樣抽在那哭嚎的小兵背上,皮開肉綻的聲音聽得人牙酸。
    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盔甲鮮亮的督軍軍官,不知何時出現在後麵,臉上橫肉抽搐著,唾沫星子噴出老遠:“賤種!哭喪呢?!真他媽丟盡阿米爾汗的臉!連狗都不如的東西!再不起來衝,老子回頭就帶人,把你家那窩賤骨頭全點了天燈!九族!誅你九族!”
    那“九族”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小兵身上。
    他渾身猛地一哆嗦,哭聲戛然而止。臉上那點剛冒頭的絕望,瞬間被更深的恐懼碾得粉碎。
    他連滾帶爬地抓起地上的炸藥包,看都不敢再看那城牆一眼,也顧不上背上的血痕,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埋頭就往前衝!
    一邊衝,一邊神經質地念叨著,聲音抖得不成調:“對不住……阿爹……阿娘……媳婦兒……對不住了……”
    轟——!
    一聲比之前更沉悶的巨響。
    火光、碎石、殘肢斷臂……還有那點微弱的、來不及出口的道歉,全被這聲巨響吞得幹幹淨淨。
    原地隻留下一個焦黑的淺坑,冒著刺鼻的青煙。
    死寂。剛才還喧囂震天的城根下,有那麽一瞬,隻剩下風卷過血腥味的嗚咽。
    華逸站在城頭,感覺那爆炸聲像是悶雷砸在自己心口上。
    他盯著那縷嫋嫋升起的黑煙,看了很久,很久。喉嚨裏堵得厲害,想說點什麽,又覺得說什麽都他媽輕飄飄的。
    他側過臉,聲音有點幹澀,問旁邊沉默的地精:“老克……他們……就不知道反抗麽?”他指了指遠處那些依舊沉默著、像潮水一樣繼續湧來的士兵,“就這麽……認了?”
    克列格茲把玩著那麵小旗子,渾濁的眼珠抬起來,裏麵沒什麽波瀾,隻有一種看透了漫長時光的疲憊。
    “反抗?”他扯了扯嘴角,露出幾顆黃牙,笑得比哭還難看,“幾千年啦,小子。骨頭縫裏都刻著‘賤民’兩個字。生來是泥,死了是土,中間這段喘氣的日子,也隻是貴人們腳底下踩著的路。奴性?嘿……早醃進魂兒裏了,洗不掉嘍。”他枯瘦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綠腦殼。
    華逸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帥帳。
    夕陽的金光給那頂大帳鑲了道刺眼的光邊,帳門口,能模糊看到那個穿著白色亞麻袍的身影——阿迪特。
    他好像……剛從裏麵踱出來?還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隔得太遠,看不清表情,但那副閑適的派頭,跟城下這片血肉地獄格格不入。仿佛那堆積如山的屍體,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不過是戲台上咿咿呀呀的背景音,擾不了國王陛下打盹的清夢。
    就在這當口,頭頂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呼嘯!華逸下意識抬頭,瞳孔一縮。
    隻見一大片黑壓壓的影子,借著夕陽刺眼的光芒掩護,從雲層裏俯衝下來!是蘇尼!阿米爾汗四大將之一,他率領的飛行部隊終於出動了!這些騎著半人半獸的空中騎兵,靈巧地避開城頭稀稀拉拉射來的箭矢,手裏閃著寒光的晶核武器靈獸之力就嵌在裏麵)對準城牆上暴露的守軍,一道道蘊含靈力的風刃、火球,冰錐,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隱蔽——!”華逸的吼聲被淹沒在爆炸和慘叫聲中。幾個躲閃不及的守軍被風刃攔腰斬斷,或被火球吞噬,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
    看著底下依舊無窮無盡湧來的人潮,頭頂盤旋肆虐的飛行部隊,再摸摸身邊這堵雖然還在“換皮”、但每一次轉換都明顯比上一次更慢、新補上的石塊質地也似乎差了些的城牆……華逸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進冰冷的深淵裏。
    阿迪特這老王八蛋……他根本不在乎死多少人!什麽戰術,什麽戰損比,在他眼裏全是狗屁!他就是要把人命當柴禾燒,一捆一捆往這龍城的大火爐裏填!用賤民的骨頭渣子,硬生生把這座城給堆平了!耗光了!
    一天……兩天……這樣下去,別說魔方城牆,就是真用精鋼澆鑄的堡壘,又能扛住幾天?這念頭像條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鑽進華逸的腦子,盤踞不去。
    他望著天邊那輪緩緩下沉、卻依舊刺得人眼睛發疼的血色夕陽,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腳下這座巍峨的龍城,在阿迪特那無窮無盡、視人命如草芥的人海麵前,竟顯得如此……脆弱。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猛地竄上來,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壓過了之前的憤怒。
    混合著對那個高踞帥帳、漠視蒼生的暴君深入骨髓的厭惡,一種冰冷的、名為“城牆終將被破”的恐懼,像初春的野草,在他心底最深處,不受控製地、瘋狂地滋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