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黑旗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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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靄中突然響起壓抑的啜泣。
    有人摸出懷裏揉皺的家書,紙頁邊角還留著單雄信親筆畫的平安符。
    有人舉起長矛砸向鹿角樁,矛尖迸出的火星落在凍土裏,像撒了一把紅小豆。
    更多人圍攏過來,露出腕上褪色的護腕。
    護腕內側刻著的 “雄” 字,是當年單雄信親手用匕首劃下的印記。
    三千黑旗營,大部分都是綠林好漢出身。
    可想而知,單雄信作為曾經的南七北六綠林總瓢把子,在他們心中,是何等崇高地位。
    就在此刻,單忠的長槍猛地頓在鹿角樁上。
    他額角青筋暴起,大聲質問道:“單雄信當初若是心中真有我等,為何棄我們不顧,投了那杜伏威?”
    澗底卷起的狂風突然掀開單忠的戰裙,露出膝頭那道月牙形的舊疤。
    那是十二歲時在二賢莊演武場,單雄信親手為他敷金瘡藥留下的指印。
    他顫抖著扯開護腕,向著秦瓊喊道:“他受了委屈就一走了之?”
    淚水混著凍霜掛在睫毛上,砸在槍杆上的瞬間便結成冰粒。
    “那他有沒有想過,我們受了委屈可以找誰?”
    “他是不是忘了,當年在潞州亂葬崗,是誰把我這孤兒撿回來?是誰手把手教我使第一杆槍?”
    秦瓊握著斷金刃的手指驟然收緊,刃身清冷的反光映出單忠劇烈起伏的胸膛。
    他想起單雄信當年將這少年帶來二賢莊,並撫著這孩子的頭說“以後你便姓單”。
    可以說對於單忠而言,單雄信亦父亦友。
    被這樣重要的人“拋棄”,內心又是何等的悲涼。
    秦瓊驅馬上前,朗聲道:“單忠,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知道你有萬夫之勇,更有容人之心。”
    “你站在那!”
    單忠怒吼一聲,瞬間站直了身子。
    “單忠,今日你要與我刀兵相見嗎?”
    單忠從身旁拾起一把長弓,挽弓搭箭,一氣嗬成。
    “我讓你站在那,不許再往前一步!”
    “單忠,你的騎射是我教的,今日是要與我這個師傅一較高下嗎?”
    “我不想!別逼我!”
    見狀,徐茂公突然揚手將一壇酒潑在冰橋上,琥珀色的酒液尚未落地便凍成一道剔透的冰帶。
    單忠盯著冰帶裏自己的倒影,看見甲葉內側用粗線繡著的虎頭紋。
    那是單雄信親自用戰袍邊角料繡的,針腳間還夾雜著幾不可見的血痂。
    “單忠,你忘了二賢莊的規矩嗎?”
    徐茂公的羽扇重重敲在鹿角樁上,怒目圓睜,聲音如雷霆般在澗穀回蕩。
    “你還記不記得,單二哥教你槍法時,曾經說過的話。”
    單忠握著弓箭的手微微發顫,弓弦緊繃得吱呀作響。
    他咬著牙,臉上青筋暴起,眼中滿是不甘與怨憤。
    “綠林道上最忌孤勇,要給弟兄們留條活路!”
    徐茂公上前一步,怒喝道:“單二哥待你如親兄弟,手把手教你本事,難道這些你都忘了?”
    這句話如同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單忠心頭。
    他渾身一震,緩緩放下了弓箭,眼神中閃過一絲茫然與動搖。
    徐茂公見狀,語氣稍緩,繼續道:“單二哥被李密逼到沒有退路,他才投了那杜伏威。”
    “他不是不想帶你們走,而是不敢!他自己前途未卜,不想連累你們這些兄弟!”
    單忠的喉結上下滾動,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單雄信教他練槍時的嚴厲,受傷時為他敷藥的溫柔。
    一樁樁一件件,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他不想,也不敢帶著我們大家一起去冒險!”
    徐茂公的聲音裏帶上了幾分哽咽,“單忠,你自小是孤兒,是二賢莊收養了你,還讓你姓單。”
    “你就是單二哥的親弟弟啊,你要明白他的苦衷。”
    單忠再也忍不住,滾燙的淚水砸在冰麵上,瞬間凝成細碎的冰晶。
    他撲通一聲跪倒,膝蓋撞碎薄冰的脆響混著哽咽,在澗穀中格外刺耳。
    額頭重重磕在凍硬的橋板上,甲葉摩擦的聲響裏透出無盡悔恨。
    “秦大哥、徐大哥,單忠錯了!”
    秦瓊揚起斷金刃,刃身在殘陽下泛著冷光,卻將單雄信刻字的凹槽照得發亮。
    “當初單二哥沒遇上裴大帥這般明主,才被逼得投了杜伏威。”
    刀鋒輕輕劃過掌心,血珠滲進“斷金”二字的紋路。
    “如今裴大帥奉天子詔討逆,胸襟如江海 —— 隻要你們願歸降,既往不咎。”
    “虎賁軍的戰旗,永遠為瓦崗兄弟高懸。”
    他指向身後翻湧的玄甲洪流,槊頭紅纓如火焰躍動。
    “裴大帥已封單二哥為虎賁護軍將軍,官印此刻就在我鞍囊裏。”
    說著摸出一方銅印,印紐雕著的黑虎正是黑旗營的圖騰。
    “他日破了瓦崗,咱們便持此印去江淮,接單二哥回家。”
    單忠猛地抬頭,看見銅印邊緣還留著未打磨的毛刺 —— 那是新鑄官印特有的痕跡。
    他顫抖著向前,伸手觸碰印麵。
    指尖剛沾上刻字的凹槽,身後突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應和。
    “統領,我們降了吧!”
    “對啊,忠哥,我們和秦帥一起幹!”
    “......”
    單忠一咬牙,當即單膝跪地。
    “秦將軍,我黑旗營上下,聽憑您調遣!”
    隨著他這一聲喊,黑旗營眾將士紛紛放下武器,齊聲高呼,聲音在鷹愁澗久久回蕩。
    秦瓊望著那些拋向空中的黑旗,旗麵在暮色裏如墨蝶紛飛。
    忽然揚聲道:“取酒來!”
    “按理說,作戰之際不該飲酒。”
    秦瓊將酒壇遞向單忠,酒液在酒壇裏晃蕩的聲響混著澗底風聲。
    “但今日單兄弟率黑旗歸心,當破例一醉!”
    他仰頭飲下一大口,酒液順著胡須滴在玄甲上,將護心鏡的血槽染得發亮。
    “飲了此酒,便是當年瓦崗的生死弟兄 —— 他日若見單二哥,也好說咱沒負了綠林義字!”
    單忠雙手接過酒壇時,對著酒壇深深一揖,喉結滾動著飲下烈酒,辛辣的酒液混著淚水滑入喉嚨。
    而後,三千黑旗同時舉杯。
    鷹愁澗的冰層突然傳來轟鳴,不是冰川斷裂,而是眾人用酒壇撞出的戰歌。
    正隨著東方漸亮的天色,傳向李密據守的瓦崗雄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