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鎖喉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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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萬徹踩著內寨焦黑的木屑迎向裴寂時,靴底的血冰正順著木紋往下淌。
他望著裴寂身後那些裹著錦緞披風的親兵,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晉陽城外,也是這樣一群穿著光鮮的府兵,被竇建德的騎兵衝得像被打散的羊。
“沒想到是裴公親自來了。”
薛萬徹的聲音裏帶著幾分意外,更多的卻是緊繃後的鬆弛。
他將手中的環首刀 “當啷” 一聲扔在焦黑的木屑裏,刀身撞在凍硬的血汙上,濺起細碎的冰碴。
他大步迎上去時,棉袍前襟的破洞被風扯開,露出裏麵滲血的繃帶。
那道昨日被流矢劃開的傷口還沒愈合,血色透過麻布凝成暗紫,在雪光裏格外刺眼。
“末將惶恐啊!”
薛萬徹在暖轎前兩步外站定,垂手而立。
他能聞到轎簾縫隙裏飄出的龍涎香,與內寨裏彌漫的血腥氣混在一起,竟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裴寂這才慢悠悠地從暖轎裏鑽出來,錦緞披風掃過轎階上的積雪,留下一道順滑的痕跡。
他雙手捧著白銅手爐,指節凍得發紅,卻仍不忘用袖口撣了撣袍角 ,仿佛那上麵沾了什麽髒東西。
目光掠過內寨裏橫七豎八的屍體時,他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挑,隨即落在薛萬徹身上。
“薛將軍辛苦了。”
裴寂的聲音不高不低,帶著文官特有的平穩。
“楊五郎的主力呢?聽說昨夜廝殺到天明,總不會是憑空消失了吧?”
薛萬徹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西側山梁,那裏的鬆林被晨霧裹著,隱約能看見幾麵歪斜的旗幟。
“回裴公,楊五郎的主力昨夜開始就通過密道帶著殘兵往鷹嘴崖退了。”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末將派斥候探過,估摸著剩不下多少人,就算把傷兵也算上估計也就個七八千人。”
“隻是可惜密道口被他們用巨石堵住了,恐怕是過不去了。”
“哦?”
裴寂捧著暖爐的手指動了動,眼神亮了亮。
他原以為還要費些周折,沒想到竟是這般局麵。
“他們傷兵多?”
“不少。”
薛萬徹點頭,想起那些被抬著往暗道裏鑽的鎮山軍。
“昨日攻內寨時,他們的弓弩手折損大半,撤退時連輜重都扔了不少,看那樣子,糧草肯定接濟不上。”
裴寂的嘴角微微上揚,很快又壓了下去。
他轉身往中軍帳走,錦緞披風在雪地裏拖出長長的影子。
“這麽說,楊五郎已是窮途末路了?”
“倒也不能大意。”
薛萬徹跟在他身後,踩碎腳下的冰殼。
“那鷹嘴崖地勢凶險,易守難攻,楊五郎又是個擅長守城的,硬攻怕是要吃虧。”
“嗬嗬。”
裴寂輕笑一聲,掀簾進帳時,目光掃過案上堆著的軍功簿 。
那是薛萬徹連日來的戰報,上麵密密麻麻記著陣亡將士的姓名。
他忽然轉過身,手爐往案上一放,發出 “咚” 的一聲輕響。
“萬徹不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之前我確實不讚成此戰,但現在看,這一仗打得好。”
“要是我們能聯手拿下楊五郎所部,這可是不小的功勞啊!”
薛萬徹一愣,剛要辯解,卻聽裴寂繼續道。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無非就是你部損失不小什麽的,但是敵軍損失更大啊。”
“我看他們連煉鐵的爐子都毀了兩座,說明是真的窮途末路了。”
“殘兵敗將,又缺糧草,還帶著一群傷兵,縱是有天險可依,又能撐幾日?”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在鷹嘴崖的位置敲了敲。
“裴某帶了一萬援兵,糧草能支三個月,別說一個鷹嘴崖,就是十個,也能磨下來。”
薛萬徹看著他發亮的眼睛,突然明白過來。
裴寂的心態已經變了。
他分明是聽說楊五郎敗逃,覺得這是塊送到嘴邊的肥肉。
是上天送來的功勞。
“裴公說的是。”
薛萬徹低下頭,掩去眼底的複雜,“隻是……”
“沒有隻是。”
裴寂打斷他,語氣裏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萬徹,打仗你是行家,這時候你可不能有半分遲疑啊。”
他抬手拍了拍薛萬徹的肩膀,錦緞袖子擦過對方甲胄上的血汙,留下一道淡痕。
“咱們合計合計,怎麽把鷹嘴崖拿下來。”
“這可是奇功一件,拿下它,世子那裏,咱們臉上都有光。”
薛萬徹望著裴寂眼中的熱切,喉結滾動了兩下。
他知道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這老狐狸已經認定了這是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末將聽憑裴公調度。”
他終是低頭應道,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帳外的風卷著雪粒打在帆布上,像極了那些昨夜死在亂箭下的士兵,臨死前微弱的喘息。
......
中軍帳的炭火燒得正旺,火星子時不時從炭盆裏跳出來,落在鋪著羊皮地圖的案幾上,燙出一個個焦黑的小洞。
薛萬徹右手攥著柄匕首,左手按著地圖邊緣 。
這地圖是他讓人連夜用桑皮紙繪製的,鷹嘴崖的每一道山脊、每一處溝壑都標得清清楚楚。
“這裏。”
他用匕首尖指向地圖一角,露出 “西側緩坡” 四個小字。
“是鷹嘴崖唯一能攀爬的地方。”
“但楊五郎那廝鬼得很,坡底埋了至少兩丈寬的尖木陣,木尖都淬了桐油,凍得比鐵還硬。”
“不久前我派去的三百銳士,剛摸上去就被滾石砸懵了,退下來時隻剩七十多個,連尖木陣的邊都沒碰著。”
他頓了頓,匕首在掌心碾過,突然重重紮進地圖中央的 “鎖喉峽”。
“所以,這才是七寸。”
薛萬徹的聲音裹著帳外的風雪,冷得像崖頂的冰。
“你們瞧這道隘口 —— 最寬處不過丈五,窄的地方剛夠一架糧車擠過。”
“兩邊是刀劈斧削的峭壁,崖石上全是冰棱子,連野山羊都站不穩。風從這兒過,能把人的嗓子刮出血,所以叫‘鎖喉峽’。”
他用匕首在地圖上畫了個圈,把鷹嘴崖與鎖喉峽圈在一處。
“楊五郎帶上山的糧草撐不了幾日了。”
“他要突圍也好,要運糧也好,這裏就是必經之地。”
帳內的呼吸聲仿佛都凝住了,隻有炭盆裏的火星子時不時跳出來,落在地圖邊緣。
薛萬徹屈起指節,在 “鷹嘴崖” 三個字上重重叩著。
“更要命的是,在山上他們隻能靠融化積雪解渴,天越冷,雪化得越慢,光是喝水就得耗掉一半力氣。”
“萬徹是說…… 他們必定要從鎖喉峽下來?”
裴寂忍不住問,手在地圖上摩挲著西側坡的位置。
“所以我們隻需要守株待兔即可......”
薛萬徹忽然俯身,鼻尖幾乎貼著地圖。
“我算過了,不出七日,他們的糧草必定見底。”
“到時候別說守崖,怕是連舉刀的力氣都沒了。”
“到時候,他們要麽從鎖喉峽下來搶糧,要麽就等著凍餓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