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我們用一生在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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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總說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卻忘了棋盤上最叵測的不是棋子的走向,而是坐在對麵的人。
    從牙牙學語時攥住母親的手指,到垂暮之年在搖椅上凝望子孫的眉眼,終其一生都在解一道題:如何在人海中看清人心的模樣……
    孩童時識人是本能的依賴,卻早早撞見人性的粗糲。隔壁阿婆總在午後搬著竹椅坐在牆根曬棗幹,竹篩在膝頭晃動時,木紋裏滲出的棗汁把青磚染成深褐。
    她枯瘦的手指捏起棗子對著陽光,忽然喚我:\"囡囡,快來看這顆棗子像不像月亮?”
    我湊過去時,卻瞥見她另一隻手正把蟲蛀的棗子偷偷塞進小販的麻袋,蟲眼被她用指甲蓋巧妙遮住。
    \"阿婆給你留了最好的。\"她轉身從圍裙裏摸出藍花布包的糖塊,三層布下的硬糖還帶著體溫,\"別告訴別人哦。”
    黃昏時,我蹲在她窗下係鞋帶,聽見她跟鄰居說:\"巷口那家丫頭片子,爹媽常年不在家,穿得跟撿破爛似的,也就我心善,拿點勞保糖糊弄糊弄,省得她總來蹭棗吃。”
    糖塊在嘴裏化開的瞬間,甜膩裏突然滲進土腥味,像極了她曬棗時故意揚起的灰塵。
    更讓我心驚的是,有次幫她收拾雜物,在樟木箱底看見半袋發黴的棗幹,上麵壓著張泛黃的照片,阿婆年輕時抱著個男嬰,男嬰手裏攥著的糖紙,和她總給我的那種一模一樣。
    原來那些蟲蛀的棗子、刻薄的碎語,背後藏著她痛失獨子的瘋魔,而我不過是她填補空洞的人形糖紙。
    少年時識人是莽撞的試探,卻在懵懂中觸到人心的棱角。十六歲的同桌阿遠總在數學課本邊畫漫畫,筆尖劃破紙頁的聲音像極了他咬碎後槽牙的動靜。
    他畫的女主角永遠紮著紅馬尾,發圈顏色和我皮筋無二,裙擺上總沾著藍墨水,後來才知他偷用我的鋼筆水,是為了讓畫中人染上我的氣息。
    直到班費失竊那天,班長指著我課桌裏的零錢罐:\"全班就你家境最不好。”
    阿遠突然站起來,漫畫本拍在桌上:\"我作證!我看見她昨天放學摸過講台抽屜!”他袖口沾著的藍墨水還沒幹,正是我前一天打翻的那瓶。
    暴雨夜他撐著傘送我回家,走到巷口突然把傘往回一抽,我半邊身子淋在雨裏,聽見他對巷尾的混混們吹口哨:\"看見沒?就這窮酸樣,還以為我真樂意跟她玩呢。”
    多年後同學群裏有人轉發舊照,我才看見畢業旅行時,阿遠在大巴後排偷偷給我貼創可貼的手,當時我被桌角劃破手指,他卻裝作不小心把墨水甩在我傷口上。
    他課桌裏那封被撕碎的道歉信,碎片底下還壓著張字條:\"如果我不指證你,他們就會說我跟你是一夥的。”
    原來少年的惡意有時是偽裝的鎧甲,那些刺向我的匕首,刀柄上也沾著他自己的血。
    成年後識人是沉重的修行,更要在麵具叢林裏辨別毒刺。入職第三年的酒局上,總監舉著酒杯走到我身邊,水晶杯碰撞時他袖口的百達翡麗表帶劃到我手腕:\"那個跨境項目做得不錯。”
    三天後季度會上,他指著ppt上我的名字說:\"這個方案我從框架到細節都親自把關。”
    台下的我看見他秘書悄悄遞來的紙條:\"昨晚您讓我改的那三頁,甲方爸爸說還是原稿好。”
    老同學聚會上,當年睡我下鋪的阿雯抱著v新款包感歎時光飛逝,轉身卻在洗手間對旁人吐槽:\"你看她那身淘寶貨,當年抄我筆記的時候怎麽沒見這麽省?”而我分明記得,她結婚時我隨的份子錢,夠買她包上那顆最大的水鑽。
    最讓我心寒的是合作五年的陳哥,每次簽合同前都會摩挲無名指上的鉑金婚戒:\"我老婆化療需要錢,這單成了我就能給她換進口藥。”
    直到在競品公司的慶功宴上,我看見他摟著年輕女總監的腰,那枚婚戒戴在她手上正合適,後來才知他妻子早因受不了家暴離婚,所謂的化療病曆,不過是他用ps偽造的催淚彈。
    當他再次拿著\"妻子病危通知書\"找我通融付款時,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見他,他袖口露出的紋身是個陌生女人的名字,而那名字,和他合同上妻子的簽名筆跡一模一樣。
    去年深冬在腫瘤病房,鄰床的張阿姨總把蘋果削成星星形狀,用牙簽紮著分給大家。\"我女兒在瑞士當醫生呢,\"她晃著磨平花紋的銀戒指,假牙咬字漏風,\"說等這邊疫情好了就接我去阿爾卑斯山看雪。”
    同病房的李阿公卻在夜裏塞給我張紙條:\"她女兒三年前因詐騙入獄,這戒指是在夜市十塊錢買的。”
    冬至那天,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喊\"妮兒\",指甲掐進我手腕:\"你可算回來了!快把那五萬塊還我!不然我就去你單位鬧!”
    我這才看見她床底的黑色塑料袋,裏麵裝著高利貸借條和催債短信,最新一條寫著:\"再拖就打斷你老骨頭。”
    而她每天分給我們的蘋果片,用的是對床大爺兒子送來的進口果籃,那大爺剛做完手術,女兒在外地打工,湊醫藥費時還跟護士紅過臉。
    出院前我偷偷在她床頭櫃放了兩千塊,附了張字條:\"阿姨,阿爾卑斯山的雪我替您看了,和老家冬天的窗花一個樣。”
    後來聽護工說,她拿著錢去還了部分利息,剩下的買了袋最便宜的蘋果,每天削成星星形狀擺在窗台上,直到那些蘋果變成深褐的幹片,還在等那個永遠不會來的女兒。
    或許識人從不是單向的辨認,而是一場與人性深淵的對視。就像老胡同裏的茶攤老板,會給常客多加半顆冰糖,卻在賣給遊客的茶裏兌自來水!
    我曾在地鐵上看見年輕媽媽給乞討老人讓座,轉身就對插隊的小夥子破口大罵;也見過紋身壯漢踹開流浪狗的食盆,卻在暴雨天把傘遞給抱嬰兒的陌生女人。
    人性本就是這樣,光明與陰影在血管裏共生:阿婆的糖紙裹著蟲蛀的棗,卻也在我發燒時偷偷摸過我的額頭;阿遠的漫畫藏著匕首,卻在我被孤立時把早餐奶放在我抽屜;陳哥的婚戒是謊言,可他教我做的第一份報表至今還存在我硬盤裏;張阿姨的蘋果片蘸著謊言,卻在我痛經時把暖水袋焐在我小腹上。
    這世間最深的懂得,從來不是消滅醜陋,而是在看見糖紙下的蟲蛀後,依然感謝那一絲甜;在識破漫畫裏的匕首時,記得筆尖曾為你畫過太陽。
    當我們在識人的長路上踩過泥濘、被荊棘劃破手掌,最終學會的不是擦亮眼睛挑出完美的人,而是帶著傷痕依然願意遞出自己的溫度,去享受破繭成蝶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