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城北舊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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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伯華從政府離職了,舒太太已經無暇去念叨這份來之不易的氣派工作。
正值多事之秋,舒老爺沒能熬過八月,到底還是咽了氣。
生前那樣講究的一個人,死後裝在漆黑棺材裏,前來吊唁的親朋不足一二十人。
九州城十室九空。能走的都走了。
停靈三天,與父親最後道別,舒伯華親手蓋上了棺材,披麻戴孝,將父親葬在了郊外舒家祖墳地裏。
白色紙錢紛紛揚揚,落在了山坡上,燃燒的金元寶化作青煙,又落在舒伯華單薄的肩膀上。
“爹,兒不孝。”
舒伯華撩開長褂,雙膝跪下磕了三個頭,額頭立即破了皮,滲出了血。
舒太太幾乎哭死過去,抱著唯一的兒子,惶惶然拿著手絹去擦血汙。
“伯華,伯華。”
舒太太念叨著兒子的名字,仿佛這兩個字給予了她無窮的力量。
烏鴉從天空飛過,掠過樹梢,小小的黑色眼睛盯著樹底下的這群人。
……
喪事結束後,薑一和阿康跟在舒伯華身邊,忙前忙後處理舒家的事情。
郊外的地租,田裏的莊稼,佃戶的安排,城裏的糧鋪,家裏的長工和仆從,家裏的一些值錢器物……該辭退的,該變賣的,該收藏起來的……大事小事不停歇輪軸轉。
薑一在過去的一年多幾乎是個沒有什麽作用的書童,但最近一個月,以極強的應變能力成為了舒伯華的左膀右臂。
舒伯華交代給薑一的事情,不需要重複,薑一就能記住,甚至在辦事時,與人打交道也進退有度,懂得融會變通,遠遠不像是個沒讀過書的樣子。
舒伯華這才發現,以薑一的聰慧。倘若不是當年被舒家買進來,也許會有個更加光明的未來。
那張薄薄的賣身契,被他拿出來猶豫再三,又放回了抽屜深處。像是僅憑這一張紙,就能讓他抓住薑一,成為薑一身上的鎖鏈。
他不能沒有薑一,他需要薑一。父親的猝然長逝讓他作為家中唯一男丁,必須立起來扛住事。而一個賣身契掌握在自己手上的薑一成了他最信任的人。
舒家的長工都結清了工錢被遣散了。如今隻留下舒太太和她身邊一個跟隨多年的叫鳳嫂的老媽子。風嫂孤身一人,舒太太從小與她一起長大,兩人也算是主仆情深。按照規矩,舒伯華是要給鳳嫂養老的。
蔡媽媽準備回鄉下。小山村偏遠荒僻,在這樣的時代,反而是一種安全。
黃鸝認了蔡媽媽當幹女兒,自然是要跟著離開的。
阿康和薑一都十分不舍,臨行前兩天,湊了湊身上的錢,好歹整治了一桌席麵,四人圍坐一起吃了頓送行飯。
薑一把自己積攢的五枚銀元縫在一個布娃娃身體裏麵,送給了黃鸝。
“這娃娃長得好奇怪呀。薑一哥哥。”
一年時光,小姑娘便長大了許多,眼神澄澈。抱著懷裏的的海綿寶寶玩偶十分好奇的問。
薑一看著被自己縫的醜兮兮的長方形海綿揉了揉黃鸝的頭發。
“它是一個快樂的小海綿。我以前很喜歡它。”
黃鸝若有所思,鄭重的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
黃鸝和蔡媽媽走的那天,是阿康送兩人去的城外,直到天黑了,阿康才回到舒家。
“外麵流民又變多了。天黑了,好多人朝外走。我繞了幾圈才敢回來。”阿康說完還有些後怕。
薑一關了舒家的大門,用一根圓木加固頂住。他隻希望能早日收到黃鸝口中的那封到了家就寄來的平安信。
往日人來人往,長工仆從,來往的佃戶,舒太太的朋友,沒有一日舒家是冷清的。所以從來沒覺得舒家的四合院會這麽大,這麽空曠。
如今整個院子裏,隻剩下兩個主子,三個仆人。天一黑,院子就靜得不像話。
薑一打了水伺候著舒伯華洗漱完,自己也回屋子裏洗了洗。躺在床上,對麵那張山子睡過的床也空了。
安靜,靜的隻有他自己的心跳聲。眼睛在黑夜裏睜著,時間久了,也能看見一點模糊的輪廓。
四合院外麵,大約是誰家的狗在叫,汪汪聲響了一陣又漸漸跑遠了。
薑一數著自己的心跳聲,腦海裏想著事情。
阿康告訴他,用五條小黃魚,買到了三張船票。
那三張船票被舒伯華夾在那本他從國外帶回來的《安娜·卡列尼娜》裏麵。
船是一個禮拜後從九州城開往上海的。需得最少在海上漂半個月,才能到達上海。
舒太太,舒伯華肯定是要去上海的,剩下的一張票,是買給誰的?
若論資曆,鳳嫂有和舒太太四十多年相伴的主仆情誼,有看著舒伯華長大的半個長輩情,她一心一意為了舒家,奉獻了半生。
阿康是舒老爺生前身邊的管事人,舒家生意上的事都知道一二,倘若舒家以後要卷土重來,阿康絕對是一大助力。
至於薑一自己,雖說有這一年半書童之情,但怎麽比,自己都是地位最低,作用最小的那一個。
拋棄誰,帶走誰,似乎還未開始,就已經被淘汰出局。
自己這次的任務是“忠心耿耿的書童”,時間又有十年那麽長,按照遊戲規律,鑰匙必定和舒伯華息息相關。即使自己被留在九州城,薑一也打算找機會去上海,重新跟在舒伯華身邊。
隻是,薑一眼皮微微斂下。如果他是被拋棄的那一個,憑什麽就這樣讓舒伯華安生離開呢?
薑一可沒有什麽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偉大情操。
上個副本,勾引男人都做了,那麽一些更過分的事情,也不是不行。
他總得讓自己的主子,心底留下一根刺,記住他,午夜夢回也忘不了他。要他即使活在上海燈紅酒綠裏,也記得自己把一個忠心耿耿的書童丟棄在了九州城。
薑一翻了個身,扯過被角蓋在肚子上,閉了眼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