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2章 魂兮……歸來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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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十二年十一月……
    北京城下起了大雪。
    可南方卻沒有見到半片雪花。
    寧波港。
    冬日的晨光帶著海水的鹹澀,艱難地穿透鉛灰色的雲層,吝嗇地灑在萬檣林立的寧波港。
    凜冽的北風呼嘯著掠過海麵,卷起細碎的浪沫,拍打著石砌的碼頭和無數停泊的船身,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嗚咽。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海腥味、魚獲的濕冷氣息、桐油的味道,以及碼頭出苦力的漢子們身上蒸騰出的汗味,混雜成一種屬於港口獨有的、充滿生機的粗糲氣息……
    港口此刻如一頭蘇醒的巨獸,喧囂鼎沸。
    號子聲此起彼伏,粗獷有力,壓過了風浪,腳夫們,背負著沉重的麻袋、抬著木箱,沿著顫巍巍的跳板上下如飛,每一步都踩得棧橋吱呀作響。
    諸多的船隻如同密林般擠滿了泊位。
    船帆半卷,纜繩縱橫,水手們在桅杆間攀爬如猿猴,整理著索具。
    商賈們裹著厚實的皮裘或錦袍,在碼頭邊緣指指點點,高聲談論著貨價與航期。
    小販的叫賣聲、騾馬的嘶鳴、貨物裝卸的撞擊聲,匯成一片嘈雜而有序的洪流。
    在這片為生存奔忙的底色之上,碼頭東側一片區域卻被刻意清理出來,顯出不同尋常的肅穆與期待。
    浙江巡撫張佳胤,身著簇新的緋色官袍,補子上繡著威嚴的錦雞,頭戴烏紗帽,在凜冽海風中挺直了腰背。
    他身後是兩排按品級肅立的寧波府官員、衛所軍官,以及一隊盔明甲亮、手持儀仗的衛兵。
    他們的神情帶著長途等待後的疲憊,但更多的是朝廷重臣即將歸來的莊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張佳胤的目光,如同鷹隼般牢牢鎖定在港外那艘正緩緩駛近、懸掛著大明旗幟和特殊使節標識的巨大船隻。
    那是禮部尚書張四維奉旨出使英格蘭歸來的座艦。
    船身吃水頗深,顯是載重而歸,飽經風浪的痕跡清晰可見。
    當沉重的錨鏈嘩啦啦投入冰冷的海水,跳板終於穩穩搭上碼頭的那一刻,迎接官員們的精神為之一振,衛兵們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
    張佳胤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氣,臉上準備浮現出得體的、迎接凱旋同僚的笑容。
    船舷邊,一個身影率先出現。
    他身著素色儒衫,外罩一件略顯陳舊的玄色披風,皮膚黝黑但卻略顯壯碩的年輕男子。
    正是張丁征。
    張佳胤見張丁征下船,立刻帶著身後的官員大步迎了上去。
    他臉上笑容可掬,越過張丁征的肩頭,急切地向船上張望,口中朗聲道:“張公子一路辛苦,閣老何在?舟車勞頓,想必疲乏,快請尚書大人下船,巡撫衙門已備下暖閣熱酒,為尚書大人洗塵接風!”
    他的聲音洪亮,帶著官場慣有的熱情和不容置疑的期待。
    身後的官員們也紛紛附和,目光熱切地投向船艙入口,等待著那張四維現身。
    然而,張丁征緩緩轉過身,正麵麵對張佳胤和一眾官員,他看著張佳胤充滿期待的臉,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仿佛要將那沉重的字眼艱難地推出喉嚨。
    最終,一聲低沉得幾乎被風聲淹沒的歎息溢出唇邊。
    他垂下眼簾,避開張佳胤灼灼的目光,聲音幹澀而清晰地說道:
    “撫台大人……家父……亡故了。”
    “什麽?!”張佳胤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亡……亡故了?閣老他……張尚書他……怎會如此?!”
    他身後的官員們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方才還洋溢著期待的臉龐瞬間被驚愕、茫然和死寂所取代。
    “回程途中,行至南洋府海域,家父……染了急症,藥石罔效……已於月前……病逝於南洋府了。”
    “南洋府……”張佳胤喃喃重複著。
    那遙遠的、剛剛納入大明版圖不久、充滿瘴癘的化外之地……
    “那……那閣老的靈柩?遺骸何在?快!快扶下來!本撫……親自扶棺啊。”
    張鼎征輕輕掙脫了他的手,動作帶著一種心如死灰的疲憊。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張佳胤,投向那浩瀚而冰冷的大海深處,聲音空洞而遙遠:“沒有帶回來,就地安葬於南洋府了。依家父生前……遺願,麵朝故國……”
    “埋……埋在了南洋府。”
    在華夏人的心中,生死是最大的事情。
    雖然張佳胤對張四維並沒有多麽敬重。
    但,現在客死他鄉,說不難過,那是自欺欺人。
    那萬裏波濤,竟成了大明禮部尚書最終的歸宿?
    那新設的南洋府,竟成了帝國股肱的埋骨之地?
    愣了許久,張佳胤才看著大海,看著張四維乘坐的艦船,輕聲說道:“天威赫赫,重臣遠使,何以至此?魂兮……歸來否?”
    “魂兮……歸來否?”
    …………
    原本迎接的隊伍,穿的也是喜氣洋洋的,可轉眼間,喜事變成了喪事,讓案前的人,一時之間轉變不過來他們的想法。
    出使的船隊在寧波港停靠著休整。
    需要三四日的時間。
    張丁征回到自己在寧波的住處後,謝絕了前來慰問的各級領導。
    而浙江巡撫張佳胤寫了奏疏,快馬加鞭送往北京城。
    也就是在船隊再次踏上返回北京城的航程時。
    在乾清宮中的朱翊鈞收到了張佳胤的奏疏。
    天子坐於案台前,看完奏疏後,沉默不語,許久之後,才召內閣首輔申時行,張學顏等人前來覲見,說白了,就是商量著諡號,以及前往天津迎接的規格。
    旨意下發後,朱翊鈞出了乾清宮,站在丹陛上望著宮道。
    陽光透過薄雲灑下來,落在積雪上,反射出細碎的光,晃得人眼暈。
    他看著那融雪的水,忽然低聲道:“雪落下來的時候,總覺得日子慢得很,等它化透了,這一年,竟也就差不多了。”
    身後已經頗有些老態的馮保應道:“陛下,雪還有在下的時候……”
    馮保明顯感覺出來天子有些許的情緒波動。
    “是啊,雪還有在下的時候……”
    “雪落何處,皆是天意,落在宮闕,是瓊樓玉宇,落在田野,是瑞兆豐年,落在荒山野嶺,是肅殺清寂,落在南洋那等濕熱之地…怕是未曾落地,便化了水汽,散於無形了……”
    “就如同人。生於鍾鳴鼎食之家,死於廟堂高閣之上,是命……”
    “生於蓬蒿,死於溝渠,亦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