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3章 萬曆兩文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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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宮內。
    朱翊鈞端坐禦案之後,神色已恢複帝王的端凝。
    申時行、張學顏等幾位內閣重臣肅立階下,屏息凝神。
    朱翊鈞沒有寒暄,直接將那份來自寧波的奏疏遞給了馮保,由馮保轉呈申時行。
    “看看吧。”天子的聲音平靜無波。
    申時行雙手接過,迅速展開閱讀。
    他的眉頭先是習慣性地微蹙,隨即猛地一緊,拿著奏疏的手指微微顫抖。
    張學顏等人雖未看到內容,但見閣老如此反應,心中俱是一沉,殿內氣氛驟然凝固,落針可聞。
    申時行強自壓下心中驚濤駭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艱難地稟報道:“陛下…張…張尚書他…竟…竟病逝於南洋府了……”
    此言一出,張學顏等人無不倒吸一口冷氣。
    “是。回程行至南洋府海域,染了急症,藥石罔效。張丁征扶靈無力,依其父遺願,已…就地安葬於南洋府,麵朝故國。”
    殿內一片死寂,隻有炭盆裏偶爾爆出輕微的“劈啪”聲。
    重臣客死異鄉,骸骨難歸,這是何等的悲愴與遺憾……
    在現在的大背景下,大明朝這家世界南玻萬的大集團,對高管的人文關懷肯定要比後世還要有人情味。
    朱翊鈞心中也非常難過。
    眾人皆垂首,不忍再言。
    朱翊鈞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眾臣,打破了沉默:“張愛卿此行,非比尋常。他持節遠赴英格蘭,風濤萬裏,不辱使命。英吉利女王親受國書,與我大明簽下了兩國永敦睦誼、百年交好的國書章程。此乃開海以來,與西洋大國定盟之首功……”
    “其功勳,足以彪炳史冊。”
    “今張卿雖薨逝於途,然其功業長存,其誌可嘉。朝廷當厚加褒恤,以慰忠魂,以勵來者……”
    “其一,著禮部會同內閣,速議張卿身後哀榮、恤典規格,務必從優從厚……”
    “其二,議定諡號。”
    申時行躬身道:“陛下聖明,張尚書為國宣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實乃臣工楷模。恤典自當從優。至於諡號…”
    “張尚書一生,掌禮部,持邦交,經緯天下,文德昭彰,遠使重洋,雖非戰陣,然涉險曆艱,不避瘴癘,亦有襄助國事、安定邦交之‘襄’勞。”
    “臣鬥膽,或可諡‘文襄’?”
    “文襄…”朱翊鈞低聲重複了一遍,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殿宇,望向遙遠的過去。
    “當年高卿,亦諡‘文襄’。”
    張學顏接口道:“陛下明鑒。高文襄公以才略匡扶社稷,張尚書以膽識開拓海疆,雖功業不同,然皆以‘文’立身,以‘襄’成已國事,且皆具剛毅奮發之姿……“
    “以‘文襄’諡張尚書,既彰其文治邦交之功,亦顯其萬裏跋涉、為國盡瘁之勞,與高文襄公前後輝映,足見陛下不忘勳舊、激勵臣節之聖心。”
    朱翊鈞的手指在禦案上輕輕敲擊了兩下,那聲音在寂靜的大殿裏格外清晰。
    他最終緩緩點頭:“可。便諡‘文襄’。高拱是文襄,張四維亦是文襄。我大明萬曆年就有此二‘文襄’,是朕之幸,亦是國運之兆。”
    “陛下聖明!”眾臣齊聲應道。
    “其靈柩雖未能歸,然其功勳當受國禮。命天津衛、通州運河沿途,設路祭,其子張丁征扶其衣冠靈位抵京之日,在京文武百官,素服郊迎於德勝門外,朕…亦遣重臣代朕親臨致祭,待其靈位入京,再於禮部設壇,朕當親臨致奠……”
    “臣等遵旨!”
    申時行等人深深拜下。
    他們明白,這已是人臣所能獲得的極高哀榮。
    而且,張四維生前還有一些問題沒有給組織交代清楚。
    現在人病死他鄉,所有的問題都隨風飄散。
    一個“文襄”的諡號,一場重臣代祭的國禮,將這位客死萬裏波濤的禮部尚書,永遠銘刻在了大明海疆開拓的豐碑之上……
    當然,朱翊鈞如此重視,也算是給後來之君打個樣。
    “浙江巡撫上奏之時,亦是悲壯,曾在奏疏中,言道魂兮歸來否………在朕看來,功成身歿,國士無雙,英魂當隨那百年國書,永鎮海疆,永佑大明。”
    “諸位愛卿以為,朕說的對嗎?”
    “陛下聖明……”
    …………………………
    消息所至之處,北京城朝堂之上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激起的漣漪複雜而洶湧。
    悲痛是表麵最洶湧的浪潮……也是此時京師官員最有用的武器。
    禮部衙門內,幾位曾與張四維共事或受其提攜的官員,聞訊後先是愕然,隨即捶胸頓足,涕泗橫流,哭嚎著“尚書公!”。
    “蒼天何妒賢才!”
    哭聲很快感染了其他同僚,一時間,哀聲動地,仿佛整個衙門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其他部院亦是如此,尤以翰林院、鴻臚寺等與禮部關聯密切之處為甚。
    奏疏如雪片般飛向內閣和司禮監,字裏行間皆是追思其“持重老成”、“邦交柱石”、“風骨凜然”的讚譽,以及對其“殞身王事”、“忠骸不歸”的無限痛惜與同情。
    朝房內、廊廡下,隨處可見三五官員聚在一起,神色戚戚,低聲談論著張尚書的過往點滴,歎息聲不絕於耳。
    這份悲痛,有真切的同僚之誼,有對遠洋風險的同感,但也不乏對皇帝態度和朝廷風向的敏銳迎合。
    說白了,除了山西籍的官員們是真的傷心,其他的官員也隻是逢場作戲。
    天子如此痛惜厚待,誰敢不悲……
    這就是此時大明朝的政治情勢……
    德勝門外是朝廷為張四維衣冠靈位入京所設的最後一道,也是規模最為宏大的路祭之所。
    時值寒冬,北風凜冽。
    官道兩旁,早已由順天府並五城兵馬司肅清了閑雜,紮起了連綿數裏的素白帷幔。
    一座巨大的、覆蓋著明黃帷幔和素白綢緞的祭棚巍然矗立在官道中央,棚內香煙繚繞,燭火通明。
    神案上,供奉著象征張四維身份的精工製作的衣冠靈位,上書:“大明故禮部尚書、太子太保、張公文襄之神位”。
    他在京的兩個兒子,現在都跪在這個陸祭棚中。
    案前陳列著太牢豬牛羊)祭品,以及皇帝親賜的玉帛、香茗、禦酒……
    申時行作為代替天子前來的主祭官,須發在風中微顫,他手持祭文,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哽咽,一字一句地宣讀著朝廷對張四維功績的褒揚。
    每念至動情處,階下百官中便有人以袖掩麵,發出低沉的嗚咽。
    這嗚咽迅速蔓延開來,在空曠的郊野上回蕩,顯得格外悲壯淒涼。
    然而,就在這莊嚴肅穆、百官慟哭的祭棚外圍,警戒線之外,卻是另一番景象……
    大批聞訊趕來看熱鬧的京師百姓,被官兵遠遠攔在道路兩側的高坡之上。
    人頭攢動,議論紛紛,如同嗡嗡作響的蜂群,與祭棚內的肅穆形成了奇特的對比……
    “謔!好大的排場!這是哪位王公貴胄薨了?瞧著比前兩年張閣老那會兒還氣派!”一個挑著擔子的貨郎踮著腳張望,嘖嘖稱奇。
    旁邊一個裹著棉襖的老漢,吸溜著鼻子,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這你都不知道,出海的!前兩年,敲鑼打鼓送出去的那個大官兒!禮部尚書!也姓張的!”
    “禮部尚書,多大的官兒啊?比咱們順天府尹還大?”一個年輕後生好奇地問。
    “呸!沒見識!”旁邊一個看起來像是讀過幾天書的落魄文士不屑地啐了一口:“府尹?府尹給尚書提鞋都不配!那是六部堂官,天子近臣!真正的一品大員!跺跺腳京城都得抖三抖的人物,以後,我也要做禮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