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7章 萬曆十五年 20 劉老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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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十五年,八月。
    寅時剛過,夜色如同浸透濃墨的布,沉沉地壓著冀中平原。
    星子疏淡,東邊天際掛著一彎殘月,顏色慘白,像用舊了的鐮刀,將落未落,勉強給土路塗上一層朦朧的霜色。
    劉老漢佝僂著背,走在前頭引路,手裏攥著根磨得油亮的短棍,既是探路,也是支撐。
    身後,是他那半大小子孫兒,吭哧吭哧地拉著一輛吱呀作響的破板車,車上層層疊疊摞著幾十個新編的竹筐,青篾的微光在月色下幽幽浮動。
    “走穩些。”老漢的聲音混著咳嗽,在巷子裏蕩開。
    狗剩嗯了一聲,彎腰拽住板車的木把——車上碼著十來隻竹筐,青黃的竹篾在殘月底下泛著冷光,邊緣磨得光滑,是老漢熬了幾個大夜編的。
    路是土路,坑窪裏積著昨夜的露水,踩上去咯吱響。
    頭頂的星子稀稀拉拉,像被人撒了把碎鹽,最亮的那顆斜斜掛在西邊,月亮還賴在天上,隻缺了個小角,淡得像張薄紙,把爺孫倆的影子拉得老長,又被板車軲轆碾碎。
    狗剩才十二,個子躥得快,脊梁骨在粗布短褂裏頂出個尖。
    他攥著車把的手沁出細汗,時不時抬頭看爺爺的背影——老漢佝僂著,手裏拄著根棗木拐杖,每走一步都往地上頓一下,像是在丈量這條路。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東方才洇開一抹淡青,路邊的田埂漸漸清晰,能看見露水草葉上的光,板車軲轆碾過石子,發出“咯噔”一聲,驚飛了田埂上的幾隻麻雀。
    “快到了。”老漢喘著氣說。
    狗剩往前望,果然看見遠處鎮子的輪廓,像團濃些的墨,隨著腳步慢慢顯出水井、土坯牆的形狀。
    涼颼颼的夜露打濕了褲腳,劉老漢心裏盤算著:趁早趕到腰山鎮,占個好地腳,興許今天能多賣出幾個筐。
    緊趕慢趕,到了鎮口時,那天邊的月牙兒終於徹底隱沒,東方的魚肚白滲了出來,染亮了鎮子歪歪扭扭的輪廓。
    集市上已有了些動靜,支攤的、卸貨的、吆喝熱湯麵的聲音稀稀拉拉響起。
    劉老漢爺孫倆麻利地在慣常的角落卸下竹筐,剛擺弄齊整,天光已蒙蒙地亮了,鎮子也漸漸喧囂起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吆喝聲由遠及近。
    隻見李保長腆著肚子,帶著兩個打著哈欠的隨從,手裏卷著一卷黃紙,徑直走到鎮公所旁邊那堵斑駁的磚牆前。
    而這個李保長,正是跟朱翊鈞有一麵之緣,將其送出保定的李牧之。
    他身後的一個隨從“啪”一聲,將一碗糨糊糊在牆上,李牧之展開黃紙,小心翼翼地貼了上去。
    “皇榜!皇榜到!”
    李保長清了清嗓子,尖著聲音喊了一句,便背著手站在一旁,眼神掃視著漸漸圍攏的人群。
    現在來到這裏看皇榜的都是普通老百姓,認識字的並不多。
    李牧之就開始念。
    天子的四該四不該。
    百姓們圍著聽,跟聽天書一般。
    劉老漢的孫子狗剩,半是好奇半是湊熱鬧,擠到人堆前頭……不一會兒,人越來越多,擠得難受,便回到了自己攤位前。
    靠近主街的街口,有著上百個的攤位,這些從數十裏地外趕過來的“生意人”,當然不會去湊這個熱鬧。
    狗剩一回來,所有人都在問皇榜上寫的什麽。
    之所以這麽關注,是因為他們前些時日,剛剛受到了朝廷的恩賞,消息剛出來的時候,就是貼著官文告示出來的。
    狗剩支支吾吾說道:“好像是咱們大明朝的天子,說的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老百姓不應該懶惰,老爺們不應該貪財……”
    狗剩一說完,身旁的一個賣菜的中年漢子便冷笑著說道:“嗬!咱們大明朝天子爺管得可真寬!咱大清早起來掙命,他老人家在宮裏摟著娘娘享福,倒管起咱喝不喝的起稀飯了……”
    “什麽該,什麽不該,要我說,前些時日朝廷給那些老不死的家夥們賞銀,就不該,他們能花明白嗎,哼……我還沒媳婦呢……給我多好。”
    不過,這中年漢子說完之後,諸多攤位的“百姓”也不敢應聲,接話。
    隻因李保長聽的真切,挺著肚子可走來了。
    而這個中年漢子不怕皇帝,可是怕保長。
    他瞧著李牧之走過來,才注意到,剛剛自己說話的聲音有些大了。
    隨後,他趕忙起身點頭哈腰……
    最後,這個大放厥詞的中年漢子挑過來的兩擔子菜全部沒收,並且罰他一個月都不能再來腰山鎮。
    日頭漸漸爬高,集市也到了最熱鬧的時候。
    劉老漢的竹筐賣出去大半,剩下的還堆在後麵的車上。
    爺孫倆腹中早已饑腸轆轆。
    劉老漢從懷裏掏出幾個銅板,猶豫了一下,還是帶著孫子走到熟悉的攤子前:“兩碗驢肉湯,湯寬點。”
    熱騰騰、浮著油花的驢肉湯下肚,身上總算有了點暖和氣兒。
    可沒等他們歇多久,便有市場管理人員便敲著鑼,凶神惡煞地沿街驅趕:“散啦散啦!未時收市!無鋪麵的,趕緊收拾走人!別擋道!”
    爺孫倆不敢怠慢,手忙腳亂地把沒賣掉的竹筐重新碼上車……而後孫子又開始拉起車往回趕去……
    一路無話,隻有沉重的車轍聲和祖孫倆疲憊的腳步聲。
    臨近村口時,已是日頭偏西。
    轉過熟悉的小土坡,自家那破敗的小院就在眼前,羊叫聲也聽的清清楚楚……
    劉老漢的腳步猛地頓住了,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圓……
    一輛黑漆漆、樣式陌生的馬車,還有幾匹膘肥體壯、鞍韉齊整的高頭大馬,赫然停在他那柴門緊閉的小院門口!
    那氣派,絕不是村鎮上的地主有的。
    “莫不是……莫不是又要修路鋪橋,衙門裏……又來抓徭役了?!”
    “狗剩啊,你先在外麵等著,先別回去,等我先過去看看。”
    “是,阿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