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9章 學田 1

字數:5137   加入書籤

A+A-


    萬曆十七年的三月,北京城的風還帶著未褪盡的料峭,刮過紫禁城金黃的琉璃瓦,發出嗚嗚的哨音……
    護城河的冰早已化開,渾濁的水流裹挾著去歲的枯枝敗葉,緩慢地打著旋兒向東淌去。
    宮牆根下,幾株性急的桃樹已憋出了星星點點的花苞,怯生生地探在肅殺的朱紅與灰暗的天空之間,這點鮮活,反襯得宮闕愈發森嚴沉重……
    乾清宮中,年輕的天子,朱翊鈞斜倚在龍椅上,閉目養神,他麵前寬大的紫檀禦案上,奏章堆疊如山……
    朝鮮發生的事情,朱翊鈞心知肚明,不過也不想多管。
    而朝堂上的官員,現在都被官立蒙學之事弄得分身乏術,也沒有閑心思去替柳成龍叫冤。
    正在朱翊鈞閉目養神的時候,陳矩的身影出現在了乾清宮中,他快步上前:“陛下,閣老來了。”
    朱翊鈞聞言,睜開了眼睛。
    “讓他進來吧。”
    “是,陛下。”陳矩轉身出殿傳喚。
    不一會兒,申時行進入了乾清宮,行禮之後,朱翊鈞給其賜座,隨後,申時行便開始奏陳官立蒙學的進展。
    在這個國策上馬之前,天子就說自己要親自掛帥,作為國家重點項目推進,而天子也沒有食言,錦衣衛東廠的人,都下去調查,而每三日他都會親自問詢進展。
    就是因為天子太過上心,導致朝堂百官,地方官員的壓力,比以往還要大上不少。
    “陛下,官立蒙學,經各布政使司詳加勘定,悉心經營,至今已有成效。”
    “四省共擇定蒙學選址四百一十七處。其中,北直隸一百零三處,山東一百一十五處,河南九十八處,山西一百零一處。所選基址,或為舊有社學修葺擴建,或為廢祠、官廨改建,或擇城內通衢、鄉間大鎮新造,皆力求位置衝要,便於童蒙就學。”
    “眼下四百餘處學舍,其營造修繕木石磚瓦多已齊備,匠作亦已征調,開春解凍之後,便可大興土木,多數趕在夏末秋初當可告竣。”
    他頓了頓,見皇帝微微頷首,便接著說道:“至於維係蒙學之根本——學田一項,各地方官亦在竭力籌措。或清丈地方無主荒地、淤田,或勸諭鄉紳富戶捐輸,或由府縣官帑撥出部分公田。”
    “據報,四省學田之數,已籌得七七八八,大體敷用。待秋糧入庫,學田所出,足可養蒙師,供膏火,惠及一方童子……”
    朱翊鈞聽著,緊蹙的眉頭終於舒展了些許,身子也稍稍坐直。
    官員們都認為陛下做了很多事,可朱翊鈞清楚,自己真的為百姓做的事,少之又少,這一樁官立蒙學,在他看來,是是他登基以來,為數不多能落到實處、影響深遠的德政。
    所以,他非常重視。
    朱翊鈞聽完申時行的話後,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案麵上輕輕敲了兩下,算是嘉許。
    “嗯,申先生與諸位臣工,此事辦得還算妥帖。”
    “此皆賴陛下聖德感召,宵旰憂勤,臣等不過奉旨行事,略盡綿薄。”申時行躬身謙辭,神色恭謹依舊。
    乾清宮內氣氛似乎鬆弛了一瞬,隻有沉水香和自鳴鍾的聲響交織。
    然而,朱翊鈞臉上的那點滿意之色並未持續多久。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眼神倏地一沉,那點暖意瞬間被冰封。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變得銳利如刀,直刺向申時行:“對了,閣老……”
    朱翊鈞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窗外料峭的春風刮進了暖閣:“朕前日,接到錦衣衛自河南遞來的一封密報。”
    “密報上說,那嵩山少林寺,名下田產何止萬畝?然時至今日,朝廷所征之區區三千餘畝學田,竟分毫未動!寺僧上下,依舊推諉搪塞,毫無獻納之意!”
    “朕倒要問問,這少林寺,眼裏可還有朝廷?可還有朕這個天子?!”
    “朕還要問問,這河南的地方官眼裏可有朝廷,可還有朕這個天子,辦事就那麽懶散嗎?”
    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帶著帝王的震怒和不容置疑的威壓。
    申時行聞言,立馬起身:“陛下息怒。此事,河南布政使溫純前番奏報中亦曾提及。少林寺乃千年古刹,根深蒂固,寺產交割牽涉前朝舊例、僧眾口糧、地方輿情,盤根錯節,處置起來確需些時日周旋。”
    “溫純乃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在地方多年,老成持重,想必……”
    說到此時,申時行略微停頓,像是斟酌著用詞,“想必此時已在彈壓斡旋,定有妥善之策以解困局,奏報或已在途中。”
    “妥善之策?”
    “朕不管他溫純此時有什麽主張!朕隻看結果!朕的旨意,煌煌天憲!”
    “六月!六月之前,各省學田定額必須足額交割清楚!少一畝都不行!”
    “你去告訴溫純,辦得成,是他們的本分!辦不成——”
    “就讓他們自己尋個山門,給朕剃光了腦袋,當和尚去,省得朕再費一道旨意!”
    “六月之期,鐵律如山!朕,等著看……”
    “是,陛下,內閣立即催促……”
    朱翊鈞聞言點了點頭,而後坐下身去:“孫承宗指派到了哪裏去了。”
    孫承宗是戶部清吏司郎中,這次清算土地也下去辦差了……
    “啟奏陛下,正是河南。”
    ………………
    春寒,像浸了油的鞭子,抽在開封城灰蒙蒙的屋瓦上。
    布政使司衙門的後堂,爐火燒得劈啪作響,卻驅不散三個緋袍大員眉宇間凍結的陰霾。
    河南布政使溫純,一張保養得宜的圓臉此刻繃得死緊,指尖煩躁地敲著紫檀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下都敲在另兩人的心坎上。
    “四千畝!”溫純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冰碴子:“少室山下一等一的水澆地,四千畝!他少林寺吞得下,就不怕噎死?朝廷的明詔煌煌懸在頭上,各府州縣學田定額,六月之前必須足額劃撥!辦不成……”
    他猛地頓住,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掃視著按察使鄒學柱和都都指揮使司王世。
    “內閣的通牒又來了,這個月的第二次了,要是再沒有進展,咱們三個,怕是真要尋個山門,自個兒把腦袋剃光了,去做那撞鍾的和尚了!”
    聽聞溫純的話後,按察使鄒學柱再也按捺不住,手中的青瓷茶盞被他狠狠摜在案子上,雖未碎裂,滾燙的茶湯卻潑濺開來。
    他瘦削的臉頰肌肉抽搐,細長的眼睛裏燃著被反複戲耍後的羞怒之火。
    “禿驢!一群給臉不要臉的禿驢!”
    “本官親自去談,好話說盡!連他娘的開封府僧綱司那幾個吃裏扒外的賊禿,本官都給了他們好處,結果呢?那空聞老禿驢!”他氣得手指都在抖,“端著他那副菩薩麵孔,開口‘此乃曆代先帝所賜福田,滋養佛門,普度眾生’,閉口‘寺產維係千年古刹法脈,不敢輕棄’!\"
    “放屁!全是放屁!他少林寺名下田莊、店鋪、山林,何止萬畝?四千畝學田,九牛一毛!軟的不吃,油鹽不進,那就隻剩下一條路了!”
    他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一直沉默端坐的王世:“王指揮使,軟刀子割不動這滾刀肉,該你的硬家夥上場了……”
    溫純也立刻將目光投向王世。
    一直閉目養神的王世,緩緩睜開眼。這位世襲的勳貴,執掌河南都指揮使司僉書,統領一省衛所兵馬的實權人物,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鷹隼般的銳利。
    他指節粗大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在膝上敲擊著,發出沉悶的節奏。
    “空聞……此刻人在何處?少林寺嗎?”
    “不在少林,在開封府!”鄒學柱搶著回答,語速飛快,“今日僧綱司召集各寺住持,商議‘自願’捐田事宜,那老禿驢就在府衙後院的精舍裏歇著。”
    “很好。鄒大人,煩請你按察使司的人,找個由頭,把人扣下。”
    “至於少林寺……本官,親自去‘拜會’,不出,十日,就能讓孫大人,登門清查。”
    “有王指揮使出馬,萬無一失!萬無一失!”
    鄒學柱也陰鷙地附和:“扣人的事,包在本官身上!定叫那老禿驢,插翅難飛!”
    王世不再言語,隻是端起早已涼透的茶,淺淺啜了一口,目光沉靜地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那沉寂的嵩山方向。
    爐火的影子在他剛硬的側臉上跳躍,明暗不定……
    他們壓力山大啊。
    少林寺仗著自己名聲大,工作最難做,其他的寺廟都已經開始配合清算了,少林寺還不交出田產賬簿,甚至,拒絕官府的人員上山,鐵了心,要一條道走到黑了。
    溫純實在沒有其他的法子,隻能找到了河南都指揮使,調兵來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