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0章 學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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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的晨光帶著濕漉漉的寒意,穿透薄霧,落在僧綱司那朱漆斑駁的門檻上,在剛漫過精舍小院的青磚黛瓦時候,空聞方丈便踩著露水走了出來。
    他身上那件袈裟看著有些年頭了,領口和袖口的邊緣都洗得發了淺黃,針腳處泛著自然的軟褶……
    頭頂戒疤在晨光裏泛著淡青,他左手撚著串被盤得油亮的紫檀佛珠,右手自然垂在袈裟下,指節圓潤,透著常年素食的白淨。
    袈裟微微敞開,露出內裏素色僧衣的領口,其形象倒像尊從晨霧裏走出來的彌勒像……
    這幾日與僧綱司幾位都綱、副都綱的商談,並無寸進。
    那些平日裏口稱佛號的僧官們,在學田這種損害少林寺百年基業的大事上,竟然不跟佛祖站在一起。
    顧左右而言他,反複念叨“朝廷法度森嚴,方丈還需體諒”的官樣文章,試圖說服自己屈服。
    他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色,正要吩咐隨行的小沙彌戒嗔準備車馬返寺。
    話還沒有說完,便見到一隊衙役風塵仆仆的趕來,就停在了僧綱司的門口。
    空聞看著有些疑惑,不過片刻之後,他便見到了正主。
    鄒學柱親自帶隊前來的。
    看到鄒學柱,空聞雙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彌陀佛。鄒大人清早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鄒學柱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動作敷衍:“方丈大師,擾了清靜,實非得已。”
    他上前一步,刻意壓低了聲音,卻足以讓周遭人聽清,“昨日在少室山下,發現一具無名男屍,死狀……頗有蹊蹺。經仵作勘驗,似與一些江湖左道、甚至……某些藏汙納垢之所牽連甚深。”
    他話語一頓,目光如鉤子般在空聞平靜的臉上掃過:“為查明案情,厘清是非,也還貴寺一個清白,隻好委屈大師,暫留開封府衙幾日,配合本官……詳加詢問……”
    巷口不遠處,孫承宗準備去開封府衙核對一處官田賬目,恰好撞見這一幕。
    他腳步一頓,隱在巷角一株老槐樹的陰影裏,眉頭微蹙。
    看到一大早鄒學柱圍住兩個禿驢,心中暗忖:“溫純、鄒學柱、這就要下手了麽?看來,他們是真的著急了。”
    而這邊,空聞聽完鄒學柱的話後,古井般的眼眸深處,仿佛有極細微的漣漪蕩開,旋即又歸於沉寂。
    他雙手合十,低宣佛號:“阿彌陀佛。生滅無常,冤孽相纏。大人既言有命案牽涉,老衲自當遵朝廷法度,以佛法慈悲之心,助大人明察秋毫,消解怨懟。隻是……”
    他微微側首,聲音依舊平和,卻清晰地傳入身後小沙彌戒嗔耳中:“戒嗔,你且先行回寺。告知監寺及諸位首座,寺中諸事,“照常打理”。老衲因開封府衙公務,需滯留數日,待事了,自當回山。”
    他的話語裏聽不出半分慌亂。
    “是,方丈!”
    “嗯?公務未清,豈容隨意走動?小師父,也請一並留下!”
    空聞眉頭終於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有歎息,卻終究未再言語,隻是緩緩閉上雙目,撚動手中的菩提佛珠,默誦經文。
    “別杵著了,回去吧,待會讓人架回去,可不好看啊。”
    空聞看了一眼說話的鄒學柱,片刻之後,無奈轉身。
    隨後,院門被數名持刀衙役嚴密把守,隔絕了內外。
    孫承宗看著那扇被重新關閉、並有兵丁把守的院門,眼神微凝。
    他整了整身上青色官袍,這才不緊不慢地從樹影後踱出,臉上掛起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點戶部官員特有算盤氣的笑容,迎向正撣著袍袖、一臉誌得意滿的鄒學柱。
    “鄒大人!真是巧了!”
    “孫大人,巧了巧了,這一大早,您這是要去?”
    “下官正要去府衙尋管官田的主簿核對一筆舊賬,沒成想在這撞見大人辦差。剛剛那個和尚是?”
    “少林寺住持。”
    孫承宗聞言點了點頭:“是因為學田的事情?”
    鄒學柱對孫承宗還算熱情,一點上官的架子都沒有,聽完孫承宗的話後,當下點了點頭:“這幫人啊,就跟茅房的石頭一樣,是又臭又硬。”
    “鄒大人辛苦了。這學田清丈、催繳之事,戶部的本堂也壓得下官焦頭爛額,想必,大人的壓力也不會少到哪裏去。”
    “河南一省,各地報上來的數目,總是七零八落,遲滯不前,最大的問題就是出在少林寺,眼看這三月都要過完了,離陛下欽定的六月之期,可沒多少日子了。”
    鄒學柱聞言,壓低聲音道:“孫大人莫急。快了!溫大人與本官,豈是那等坐以待斃之人?章程,早已有了!”
    “哦?”孫承宗露出洗耳恭聽狀。
    “王指揮使,此刻……怕是已經帶著精兵,踏上去少室山的官道了!”
    “那幫禿驢,識相,乖乖獻田,一切好說。若還敢仗著千年古刹的名頭,冥頑不靈,負隅頑抗……”
    說到此處嗎,他冷哼一聲,眼中凶光畢露:“哼!那就休怪王指揮使的刀快,拆了他那金裝泥塑的佛像,看看裏麵到底是慈悲菩薩,還是藏汙納垢的窟窿!”
    孫承宗心頭猛地一跳,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微微頷首。
    鄒學柱似乎覺得剛才的話過於赤裸,又緩了緩語氣,帶著幾分感慨和借勢的意味,搖頭歎息:“孫郎中,你是海都禦史的乘龍快婿,當知令嶽父大人一生剛正,眼裏最是揉不得沙子!最恨的便是這等占著良田千頃,卻隻顧自己吃齋念佛、肥頭大耳,不顧天下寒門稚子無書可讀的蠹蟲!”
    “空聞那老禿驢,整日裏端著副菩薩麵孔,口口聲聲普度眾生,可臨到要他拿出幾畝地來讓窮苦孩子能識幾個字,便百般推諉,說什麽‘帝王所賜’、‘法脈根基’!”
    “呸!虛偽至極!若令嶽父海剛峰公尚在,以他老人家的霹靂手段,豈能容這等偽善之徒逍遙至今?隻怕早就一封奏疏,參他個‘盤剝民脂、阻撓教化’的罪名,押赴京師問罪了!”
    “現在,咱們對他們夠仁慈的了。”
    這借著海瑞的嘴,將少林寺這幫人罵了一個體無完膚,想來,這段時日,鄒學柱在少林寺這邊吃了不少的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