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4章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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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皓清的雙腿像是灌了鉛一般,每挪動一步都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腳下的青磚在他的踩踏下仿佛都透出幾分沉重的回響。
他一步,又一步,緩慢地朝著那口停在靈堂中央的棺材走去,目光死死地鎖著棺內的身影,仿佛稍一移開,眼前的一切就會化作泡影。
棺材蓋子虛掩著,並未完全合上,邊緣的木紋在燭火下明明滅滅,那姿態,就像是特意留著一道縫隙,專等他來見張淩雲最後一麵。
他伸出手,指尖抖得厲害,幾乎要握不住力氣,好不容易才穩住,輕輕拂過棺材中張淩雲額前的幾縷碎發,將它們細細撫平。
那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嗬護一件稀世珍寶,生怕稍一用力就會驚擾了棺中人的安寧。
他定定地看著棺內的小老頭,記憶中那張總是帶著威嚴、哪怕笑起來也藏著幾分嚴肅的臉,此刻卻雙目緊閉,再也不會睜開眼來訓斥他半句。
盡管有人細心為他整理過遺容,試圖遮掩那猝然離世的狼狽,可他臉上那抹化不開的鐵青,卻像一塊烙印般刻在肌膚上,無聲地訴說著中毒身亡的痛苦,任誰看了都心頭一揪。
孟皓清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燭火、靈幡、還有周圍模糊的人影都在晃動,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根針在刺著太陽穴。
那個在他兒時回憶裏,總是板著臉,拿著戒尺敲打他手心、教訓他“讀書當明理,為官當正心”的老師。
那個在他入官場走投無路,打算孤注一擲的時候去求他保全自己的妻子,而毫不猶豫就答應的先生。
那個無論他犯下多大錯,總能在嚴厲斥責後,又默默為他收拾殘局的長輩……就這麽猝不及防地駕鶴西遊了。
“唔……”他喉頭一哽,身體猛地一個踉蹌,後背微微向後仰去,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身旁的太子眼疾手快,一把伸過手來穩穩扶住了他的胳膊,那掌心的力度讓他混沌的意識稍稍回籠。
孟皓清定了定神,扶著太子的手穩住身形,胸口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沉重的濁氣,他啞著嗓子問道:“先生……他為什麽會被人毒殺?刑部的人……查到什麽線索了嗎?”
太子臉上掠過一絲為難,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重重歎了口氣:“這個……哎!父皇下了令,讓都察院去調查當朝官員與李青的來往情況,結果……調查才剛開始,就出了這樣的事。”
“都察院?”
孟皓清猛地扭頭,目光灼灼地看向站在靈堂一側的貞啟帝,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壓抑不住的激動:“陛下!為何要讓先生去做如此危險的事情?
都察院的職責裏,何時包括了探查邊將私交?
陛下明明還有刑部,有大理寺司,就算這些都不夠,還有我的探清府可以調用!
為什麽偏偏要派一個已經年過七十的老人去涉這趟渾水?
陛下難道忘了,現在朝堂與大西北的關係已經僵硬到了極點嗎?
您既不想打內戰,又不肯放權給李青,難道就因為您這優柔寡斷的決定,就要讓無辜的人喪命嗎!”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額頭上青筋隱隱跳動,先前還刻意維持的君臣之禮早已被拋到了腦後,最後的幾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在肅穆的靈堂裏回蕩,帶著無盡的悲憤與質問。
“益合!不得無理!”站在一旁的孟司溫臉色驟變,連忙厲聲喝止,聲音裏滿是急切與嗬斥。
他怎麽也沒想到,兒子竟敢在陛下麵前如此放肆。
可父親這聲怒喝,卻沒能讓孟皓清冷靜下來。
他隻是死死地閉了閉眼,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可惡……”
話音落,他猛地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走進裏屋。
片刻後,當他再走出來時,額頭上已經係上了一條雪白的孝帶,那抹白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卻也透著一股不容動搖的決絕。
孟司溫看著他這副全然不顧後果的模樣,怒火更盛,抬腳就要追上去再說些什麽:“益合!你給我站住!”
“老孟……”貞啟帝伸手攔住了他,緩緩背過手,望著孟皓清決絕的背影,聲音裏帶著幾分疲憊與悵然:“罷了,這件事……確實太難為他了。讓他自己一個人靜靜吧。”
孟皓清請眾人此時換好喪衣,他整了整衣襟,端正地站在貞啟帝與孟司溫麵前,隨後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說道:“先生的事情,便交由我來徹查;大西北的那盤局,我也必須親自入局,此事絕無轉圜的餘地,相關人等誰也別想逃脫,今晚,就由我來給先生守靈。”
隨著天色一點點沉下來,暮色像一層厚重的紗幔漸漸籠罩了靈堂,一眾大臣見時辰不早,又看孟皓清態度堅決,便紛紛行禮告退。
最後靈堂裏隻剩下張淩雲的幾個家眷,他們臉上還帶著未散的哀戚,以及都察院的幾位官員,他們守在一旁,神色肅穆。
而執拗的孟皓清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靈堂前的蒲團上,手裏拿著一遝黃紙,一張又一張緩緩地往麵前的火盆裏丟去,火苗舔舐著黃紙,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將他的身影在牆壁上拉得忽長忽短。
他臉上的情緒看起來沒有一絲波動,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可不知道為什麽,當跳動的火光映照在他臉上的時候,眼眶裏的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往下淌,一滴接一滴落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夜漸漸深了,萬籟俱寂,隻有風偶爾吹過窗欞發出輕微的聲響,靈堂裏更顯靜謐。
孟皓清抬起頭,目光落在靈堂中央那口棺材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小聲說道:“先生……學生這一整晚都在翻動著記憶,那些兒時的片段就像潮水一樣湧上來,揮之不去。
還記得當年皇宮學堂剛剛成立的時候,您講課總是一板一眼,對我們絲毫不留情麵,不管是陛下的孩子,還是朝中官員的孩子,在您那裏全都一律平等,誰也別想有半分特殊,更別想講什麽麵子。
好巧不巧,學生沒記錯的話,我好像就是第一個挨您揍的人呢。”
說到這裏,孟皓清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聲音裏帶著幾分回憶的悵然說道:“那時候我和四皇子頑劣得很,午時偷偷溜進您的院子,找了一大把粗鹽,趁您不注意就全都倒進了您的茶壺裏。
您回來後拿起茶壺喝了一口,那表情現在想起來還清晰得很,當時您就吹胡子瞪眼,氣得半天說不出話。
我當時還覺得自己挺講義氣,硬是扛住了所有罪責,想把這事全攬在自己身上,可您那雙眼睛就像火眼金睛一樣,一眼就看穿了還有從犯……
結果可想而知,您先把我揍了一頓,接著又把四皇子也揍了一頓,之後還罰我倆在院子裏跪了足足三個時辰,膝蓋都跪得又麻又疼。”
孟皓清抬手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的淚水,聲音裏帶著濃濃的懷念說道:“兒時的記憶裏,印象最深的兩個人一個是您,一個就是四皇子,你們二人幾乎充斥了我全部的童年時光。
現在每次想起您,我心裏其實還會有一種害怕感,畢竟當年實在沒少挨您的揍,那些疼現在想起來,倒成了最珍貴的回憶。”
他低頭往火盆裏又丟了幾張黃紙,黃紙在火中迅速蜷曲、燃燒,火光映在他眼中,讓他的眼神瞬間變得狠辣而堅定,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先生您放心,那些害了您的人,一個都跑不了,而且他們都該被連坐,我一定會把他們的頭全都砍下來,給您陪葬,絕不會讓您白白受了這委屈。”
孟皓清挺直脊背跪在靈前,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青磚上,連磕三下,每一下都帶著沉悶的回響,像是在與這肅穆的靈堂定下無聲的契約。
起身時,他膝蓋在地上碾過,留下兩道淺淺的壓痕,隨後便端正地跪在靈前,開始為張淩雲守靈。
燭火在他身側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棺木上,隨著火光微微晃動,仿佛與逝者的氣息交織在一起。
此時的他閉上眼,腦海中如走馬燈般開始梳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都察院奉了旨意,本是要徹查朝中大臣與李青的往來,可這調查才剛開始不久,張淩雲便驟然遇害,這其中的關聯再明顯不過。
也就是說,朝中必定有人與李青過從甚密,甚至到了不可告人的地步。
而張淩雲,定是在調查中觸碰到了這層隱秘,否則誰又敢冒著株連九族的風險,對一位開國元勳痛下殺手?
他指尖無意識地攥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心頭那股寒意愈發濃重。
孟皓清眉頭猛地一蹙,像是抓住了什麽關鍵的頭緒,他緩緩起身,目光掃過靈堂,最終落在角落裏一個身影上。
他放輕腳步走過去,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凝重問道:“張叔,先生生前最後那幾日,可有什麽異於尋常的舉動?或是……留下過什麽特別的東西?”
被喚作張叔的中年男人名叫張津俞,是張淩雲的同宗侄兒,今天忙前忙後打理喪事,眼下還帶著未消的紅血絲。
聽到問話,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垂下眼睫沉思片刻,才緩緩開口:“要說奇怪的舉動,倒真沒有……隻是伯父那幾天瞧著格外忙碌。
以前啊,都察院裏的大小事,他早就放手交給於九和範洪武去辦了,很少再親力親為。
畢竟年紀大了,身子骨也經不起折騰,可那幾日,他卻總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連飯都顧不上按時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