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服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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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大軍返回長安。
天子派使者到軍中勞軍,發放了所有的賞賜。
一塊塊金餅,一串串銅錢,像流水一般的發了出去,幾乎人人有份。
如暗流般的不快瞬間化為流水,三軍將士高呼萬歲。
趙延年也拿到了不少賞錢,共計五十餘金。
仆朋、趙破奴也有賞錢,加起來有四十多金。
趙破奴前後積功,升了官,現在是正式的代郡北部都尉,駐守且如城,俸千石。
粗略地算了一下後,趙延年暗自咋舌。果然是大炮一響,黃金萬兩,打仗是真燒錢。
就算大漢的國庫裏有金山,也禁不住這麽整。
珍惜吧,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天子下詔,諸軍各回營地,明天開始休假。
趙延年將賞金交給仆朋,讓他帶回去,自己先陪霍去病進宮,麵見天子。
霍去病說不用,他完全可以自己回宮。
趙延年卻堅持如此。
霍去病也沒再說什麽,兩人辭別了其他人,一路返回宮裏。
來到未央宮清涼殿,趙延年見到了天子。
看到霍去病,天子沒有太多反應。看到趙延年,天子卻露出一絲驚訝。
“朕不是有詔書,讓諸軍各回營地麽?”
趙延年上前施禮。“陛下,臣的營地就在這裏啊。”
天子微怔,隨即放聲大笑。“沒錯,沒錯,你是宮裏的中郎,與其他人本不相同。來,說說此次出征的經曆。朕雖然收到了戰報,還是想聽你們這些親自經曆了生死的勇士說一說。”
“唯。”趙延年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他之所以先回宮一趟,不僅僅是為了陪霍去病,更是第一時間要向天子匯報整個過程。
第一印象最重要,態度更重要。
就算他有什麽地方說得不妥,天子看在他的勤勉上,也不會過於計較。
他事無巨細,原原本本的將此戰見聞說了一遍,包括後來諸將的反應。
他猜,天子肯定想知道這些。
果然,天子聽完後,沉默了半晌。“你怎麽看?”
趙延年坦然地搖搖頭。“臣愚鈍,不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天子笑了起來,伸手指指趙延年。“小子,你明明滿心疑惑,卻不肯說,偏要聽朕的解釋,是吧?”
趙延年躬身再拜。“請陛下為臣解惑。”
天子歎了一口氣。“你不覺得,以首級計功已經有點不合時宜了嗎?”
趙延年靈光乍現,有點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這個問題,他們之前已經遇到過,後來是霍去病當機立斷,解決了追擊與斬首的矛盾,這才保持速度,一路追擊,順利的擴大了戰果。
麻煩也是有的,後來很多人對霍去病不服,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沒有足夠的首級,隻有口頭上報的數字,質疑他們謊報戰功的人不止一個。
後來怎麽解決的,趙延年不清楚,隻知道解決了。
否則霍去病不能封侯,而且食邑有兩千五百戶之多。
天子難得的耐心,解釋了他的想法。
漢軍之前以斬首計功,是繼承的秦朝軍法。之所以能通行至今,是因為戰場是固定的,隻要取勝,就能清理戰場,斬下敵人的首級,計算功勞。以首級計功,也能最大程度的避免虛報、謊報。
之前與匈奴人作戰時,這個方法依然好用,這也是一直沒有改的原因。
但之前都是在塞內,現在出塞作戰,情況就不一樣了。
像衛青部那樣,在一個相對固定的地點與匈奴人作戰,勉強還能沿用舊法。打掃戰場,清點首級數量,沒什麽問題。
可是像霍去病這樣,千裏追敵,又該如何計算首級?
敵人一直在逃,停下來割首級,就會失去敵人的蹤跡。不割首級,又如何計功?
這是個新問題,必須解決。
目前看來,霍去病的決定,就是一個解決辦法。
至於弊端,自然也有。可是在找到更好的辦法之前,隻能這麽做。
說到這裏的時候,天子露出了一絲不快。“車騎將軍若能如此辦理,不急於斬首,而是迅速追擊,擴大戰果,殺敵數量又何止於一萬五千?”
趙延年沒敢吱聲。
天子當著他的麵批評衛青,這是對他的信任,但他卻不能隨便表態。
但他覺得天子說得對。
衛青還是有點保守了,麵對之前沒有出現過的情況,他沒能及時改變,錯失了擴大戰果的機會。
如果他和霍去病一樣,下令不再以首級計功,而是報個數就行,抓緊時間追擊,那最後的斬首數量就不是一萬五,至少三萬,甚至更多。
整個右賢王庭的主力會被全殲,沒有十年緩不過氣來。
天子頓了頓,稍微平複了一下心情,接著又說道:“兩軍交戰,斬首固然重要,可是若不能取勝,斬首再多也無計於事。右大將突然出現,如果不是你等八百騎率先發起攻擊,此戰勝負難料。這個功勞,又豈可以斬首多少衡量?”
趙延年沒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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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說天子說得沒道理,但有點強詞奪理。
他們率先對右大將部發起攻擊,的確起到了吸引匈奴人注意力,為衛青部入陣創造了機會,爭取了時間。可是就算沒有他們,衛青一樣能取勝。
同等兵力下,漢軍勝算要大得多。
隻是代價會大一些,收獲會小一些,可能是一場慘勝。
話又說回來,真要是慘勝,衛青和他麾下的將領可能就沒有功勞,也別指望封那麽多侯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天子厚賞霍去病也算合理。
隻是別人未必理解。
“現在,你還覺得朕處置不當嗎?”
趙延年嚇了一跳,連忙拜謝。“臣豈敢,死罪,死罪。”
天子輕笑了一聲,揮揮袖子。“時辰不早了,回去休息吧。關了城門,你可就走不了了。”
“唯。”趙延年起身告辭,匆匆出宮。
等趙延年下了殿,身影消失在遠處,天子轉頭,打量著霍去病。
“你也和他一樣想?”
霍去病搖搖頭。“臣從來沒懷疑陛下的聖明。”
天子微微頷首。“你和他不一樣。”
“唯。”
天子走到寬大的漆案前坐下,攤開地圖,又對霍去病招招手。“來,說說你對河西的看法。”
——
搶在城門關閉前,趙延年出了城。
他鬆開了馬韁,放慢了腳步,由著坐騎緩緩向前。
來回一個多月,行程數千裏,雖然不惜成本,用糧食喂,這匹禦馬還是肉眼可見的瘦了,體力嚴重下降。
這次回來,要讓雷電花點心思。
想到馬,趙延年又想起了撐犁阿裏格希佗。有機會,向天子開口,看能不能將他討過來。
想到天子,趙延年又想起了剛才的對話,重新回味,一句句的細品。
他想到天子有理由,卻沒想到天子的理由這麽充分。
果然站的高度不一樣,考慮事情的角度就大不同。
拋除個人成見,不得不承認天子的想法是對的,而且越想越有道理。
他有點明白霍去病為什麽會代替衛青,成為天子最寵愛的名將了。
就性格而言,霍去病的確比衛青更有衝勁,敢擔責任。像改變計功方式這種事,就算衛青能想得到,也未必敢做主。
性格決定命運。
趙延年一邊感慨著,一邊想著自己。這次雖然隻封了個關內侯,食邑二百戶,但他已經滿足了。
按當前的物價,二百戶的食邑收入是一年四金,官方兌換四萬錢,黑市能換到更多,一家人生活綽綽有餘。加上官俸,已經是小康水平。
家裏還有不少現錢,拿出去放貸,一年也有好幾萬的收入。
總而言之,就算從現在開始,他不再上陣殺敵,也能過得很滋潤了。
如果霍去病不滿意他的保守,下次不帶他出征,他也沒什麽意見。
一路想著,一路回到家。
仆朋已經到家,正和王君曼說話,雷電、小鹿圍在一旁,孫賈、阿虎前後忙碌著,準備了豐盛的晚餐。看到趙延年回來,雷電奔了過來,接過戰馬,往馬廄去了。小鹿一躍而起,抱著趙延年的脖子,笑個不停。
抱著小鹿上了堂,趙延年向王君曼問好。
“賀喜阿弟封侯。”王君曼笑盈盈地說道。
“多謝阿嫂,阿兄也快封侯了。這次出戰,他的戰功不少,再積累一些,封侯有望。”
仆朋得意的大笑。
他這次雖然沒能封侯,卻給霍去病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下次出征,他大概率會有機會。
王君曼讓阿虎取來漱洗用具,侍候趙延年洗臉淨手,又換了家居的衣服,一起入座開席。
孫賈、阿虎也過來作陪,神情歡喜,甚至有些諂媚。
這家裏的三個成年男子,已經有兩個封了關內侯,仆朋眼看著也要封侯,對普通人來說,絕對是可遇不可求的富貴門戶。能依附這樣的家庭,是他們的運氣。
飯後,依照慣例,趙延年到後堂,與王君曼閑聊,交換意見。
他將自己入宮見駕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問王君曼道:“阿嫂覺得天子的處置如何?”
“高明,可謂是深諳帝王心術。”
趙延年很奇怪。
蘇武說是帝王心術,王君曼也說是帝王心術,難道是他錯了?
“我覺得天子這麽做很合理,因時而變,有什麽錯?”
王君曼笑了。“阿弟,因時而變當然沒有錯。可是帝王心術的要訣從來不是對和錯,而是服從與否。”
趙延年眨眨眼睛。“阿嫂能說得明白一點嗎?”
王君曼笑得更加燦爛。“如果不是霍去病臨時決斷,改變計功方式,而是你,你敢嗎?”
趙延年愣了一下,有點猶豫。
王君曼又道:“就算你敢承擔責任,計功時,衛青能接受你報的數字嗎?就算他接受了,天子不接受,你待如何?”
趙延年恍然大悟。
所謂帝王心術,並不是這件事該不該做,而是他做了之後,你服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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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一件事,不同的人做,有不同的結果,而且他都有足夠的理由。
就拿這次改變計功方式來說,天子可以承認,也可以不承認。
就問你服不服?
服,下次還用你,大把的立功機會。
不服,靠邊站,甚至隨便找個理由罷免你。
他明白霍去病遭受排擠後為什麽一言不發了。
最後的決斷權在天子,其他人說什麽都沒用。那群老將服不服,重要嗎?不重要。
隻要能封侯,能領賞,有的是人想跟著他。
這次霍去病遭受排擠,他們幾個人不離不棄,與霍去病共進退,天子都看在眼裏,以後一定會有重賞。
至於衛青等人,尤其是那些排擠霍去病的人,就難了。
想到這裏,趙延年不得不佩服蘇建精明。
他明明是衛青的舊部,卻刻意安排蘇武來接近霍去病,擺明了就是給蘇武鋪路。
他應該已經看出了問題,知道衛青的輝煌到此為止,接下來是霍去病大放光芒的時候了。
不愧是官場老油子。
趙延年將自己的想法告訴王君曼,王君曼讚賞地看著他。“阿弟,你聰明過人,悟性極佳,隻是不肯用心罷了。但凡用心,高官厚祿,俯身可拾,公卿不足道。”
趙延年很不好意思,連忙搖手。“阿嫂,你可別這麽說。我讀書少,除了武學,和文盲差不多,不敢奢望公卿這樣的高官重臣。”
“現在有時間了,為何不讀點書?我看你的枕頭裏有帛書。”
趙延年有點尷尬。
他這次出征,沒有帶上李陵送他的帛書,就壓在枕頭下麵。王君曼肯定是幫他收拾房間看到了。
“我隨便看的,一知半解。”
“我也略懂。”
“你讀過書?”
王君曼點點頭。“我發蒙的時候,正是黃老大行其道。識字之前,我就聽大父吟誦老子。不敢說精熟,大義還是知道的。你若有疑問,我或許可以為你解說一二。”
趙延年猶豫了片刻,低聲說道:“阿嫂,我能問一下你的大父是誰嗎?”
王君曼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的大父曾是代王宮裏的郎中,侍奉代王後,講解《老子》,後來受人牽連,流落匈奴。”
趙延年心裏一緊。
他一直覺得王君曼的口音有些太原、上郡的味道,現在看來,他猜對了。
隻是沒想到王君曼的大父會是代王宮裏的郎中。
“你大父侍奉的代王後,姓什麽?”趙延年試探著問道。
“姓呂。”王君曼嘴角的弧度更加鮮明,眼神灼灼,顯然很滿意趙延年會問出這個問題。
趙延年點點頭,明白了,沒有再問。
“既然如此,就請阿嫂教我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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