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望歸頂的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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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車的輪胎在碎石路上打滑時,我才真正明白“望歸頂”這三個字的分量。導航早在半小時前就變成了一片雪花屏,手機信號欄空得像被啃過的骨頭,隻有副駕座上老鄭遞來的手繪地圖,用紅筆圈著山頂那間廢棄的護林站,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入夜別開窗,聽見敲門聲別應。”
“這地方邪性得很,”老鄭叼著煙,煙灰落在沾泥的衝鋒褲上,“我年輕時候跟隊上來過一次,有個夥計半夜好奇,開了窗看月亮,第二天人就沒了,隻在窗台上留了半隻鞋。”
我叫林野,是個自由攝影師,這次來望歸頂,是為了拍一組“山巔孤燈”的照片——據說每月十五的夜裏,山頂護林站會亮起一盞油燈,燈影裏能看見個穿藍布衫的人影,像在等什麽人。老鄭是當地向導,也是唯一敢在冬天帶外人上望歸頂的人,出發前他反複強調,拍完照片就走,絕不能在山頂過夜。
車停在山腳下的廢棄村落時,天已經擦黑了。村裏的房子大多塌了頂,斷牆上爬滿枯藤,像老人皺巴巴的手。老鄭從後備箱裏拖出兩個登山包,又摸出一把生鏽的銅鑰匙:“護林站的門還能用,裏麵有張木板床,你今晚湊合一晚,我在山下等你,明天天亮上來接你。”
“你不跟我上去?”我愣了一下,地圖上標注的登山路線有五公裏,全是陡坡,夜裏走確實危險。
老鄭猛吸了口煙,把煙蒂扔在雪地裏:“我這老骨頭,經不起山頂的風。記住,不管聽見什麽動靜,都別開門開窗,油燈要是自己亮了,就把頭蒙在被子裏,別睜眼。”
我點點頭,接過鑰匙塞進兜裏,背著裝滿攝影器材的背包往山上走。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登山杖戳進積雪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裏格外刺耳,每走一步,都覺得身後有雙眼睛盯著自己。偶爾有風吹過樹梢,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喊名字。
爬到海拔一千六百米時,我看見遠處山頂有個黑影,像是護林站的輪廓。可走近了才發現,那根本不是護林站,而是一棵枯死的老槐樹,樹幹上纏著幾圈褪色的紅繩,枝椏上掛著幾個破燈籠,風吹過,燈籠晃得像要掉下來,裏麵的燈芯早就成了灰。
“難道地圖畫錯了?”我掏出地圖,借著頭頂探照燈的光反複看,紅筆圈的位置明明就在這裏。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不是我的登山靴踩雪的“咯吱”聲,而是軟底布鞋擦過雪地的“沙沙”聲,很慢,一步一步,離我越來越近。
我猛地回頭,探照燈的光柱裏隻有漫天飛雪,沒有任何人影。可那腳步聲還在響,像是從地下傳來,又像是從樹裏鑽出來,繞著我轉圈。我握緊登山杖,心髒跳得像要炸開,突然想起老鄭的話——“入夜別開窗”,可我現在連護林站的門都沒找到。
就在這時,樹幹上的一個破燈籠突然亮了,不是油燈的暖光,而是慘白色的光,照得周圍的雪都泛著冷意。燈籠裏,慢慢映出一個人影,穿藍布衫,梳著麻花辮,背對著我,像是在看遠處的山穀。
“誰?”我大聲喊,聲音在山裏回蕩,卻沒有回音。那個人影慢慢轉過身,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臉色蒼白,眼睛很大,嘴角卻向下撇著,像是在哭,可臉上沒有眼淚,隻有一層薄薄的霜。她的手裏,拿著一盞油燈,燈芯跳動著,卻沒有一絲暖意。
我嚇得後退一步,差點摔倒,轉身就往山上跑。可跑了沒幾步,就撞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抬頭一看,竟是護林站的木門,門板上裂著幾道縫,門環是銅的,鏽得發黑。我掏出鑰匙,手抖得厲害,插了好幾次才插進鎖孔,“哢噠”一聲,門開了。
我衝進護林站,反手把門關上,還抵上了一張破桌子。護林站裏很簡陋,隻有一張木板床,一個掉漆的櫃子,還有一張缺了腿的桌子,桌上放著一盞油燈,和剛才那個女人手裏的一模一樣。牆角堆著幾捆幹柴,地上積著一層薄灰,看樣子很久沒人來過了。
我靠在門上,大口喘著氣,探照燈的光掃過房間,突然發現牆上貼著一張紙,上麵是手寫的字,墨水已經泛黃,字跡卻很工整:“民國三十七年冬,雪。阿爹去鎮上換鹽,說三天就回,如今已過半月,我在山頂等他,夜夜點燈,盼他歸來。”
下麵還有幾行小字,字跡越來越潦草:“第七夜,聽見山下有腳步聲,不是阿爹。”“第十夜,油燈滅了三次,窗外有黑影。”“第十五天,我看見阿爹了,他在樹下,沒穿鞋子,我喊他,他不答應。”
最後一行字,被眼淚暈開,隻剩下“望歸”兩個字還清晰。我心裏一沉,民國三十七年,距今已經七十多年了,那個叫“阿爹”的人,恐怕早就不在了,而寫這張紙的女人,難道就是剛才在槐樹下看到的人影?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敲門聲,“篤,篤,篤”,節奏很慢,像是怕驚擾了裏麵的人。我嚇得屏住呼吸,想起老鄭的話——“聽見敲門聲別應”。敲門聲還在繼續,越來越響,最後變成了砸門聲,“砰砰砰”的,震得門板都在晃。
“開門,我是阿爹啊。”門外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回來了,快開門。”
我死死咬著牙,不敢出聲。突然,門板上的破縫裏,伸進來一隻手,皮膚皺巴巴的,指甲又長又黑,朝著我抓過來。我嚇得後退一步,撞翻了身後的櫃子,櫃子裏掉出一個東西,“啪”地落在地上,是半隻布鞋,鞋底磨得很薄,鞋麵上繡著一朵桃花。
“是那個失蹤夥計的鞋!”我突然想起老鄭的話,心髒差點停跳。門外的男人還在喊:“開門啊,我冷,我要進去烤火。”那隻手還在抓,離我越來越近,我突然想起桌上的油燈,伸手就把油燈拿了過來,不管不顧地朝那隻手扔過去。
油燈“啪”地砸在門板上,燈油灑了一地,那隻手突然縮了回去,門外傳來一陣淒厲的慘叫,像是被火燒到了。我趁機把桌子抵得更緊,又搬來木板床,堵在門後。
就在這時,牆角的幹柴突然自己燃了起來,火苗竄得很高,照亮了整個房間。我抬頭一看,牆上的那張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畫,畫的是望歸頂的山穀,山穀裏有個男人,穿著草鞋,背著鹽袋,正往山上走,可他的腳底下,是萬丈懸崖,他卻像沒看見一樣,還在往前走。
畫的旁邊,站著那個穿藍布衫的女人,她手裏拿著油燈,眼淚落在燈芯上,“滋滋”地響。她看著我,聲音很輕:“他不是阿爹,他是山裏的‘勾魂鬼’,專騙開門的人,把人推下懸崖。”
“你是誰?”我鼓起勇氣問,心裏的恐懼少了些,多了些同情。
“我叫晚娘,”女人的聲音帶著哭腔,“七十多年前,我和阿爹住在這護林站,阿爹去鎮上換鹽,走的時候說三天就回,可我等了半個月,也沒等到他。後來我在山下的懸崖邊,找到了他的鹽袋,還有半隻鞋,他肯定是摔下去了。”
“那你……”我看著她半透明的身體,明白了她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舍不得走,”晚娘擦了擦眼淚,油燈的光映在她臉上,顯得格外溫柔,“我想等他回來,哪怕隻是看看他。可後來,山裏來了‘勾魂鬼’,專挑等親人的人下手,把人推下懸崖,讓那些人也變成‘勾魂鬼’,繼續騙下一個人。”
我突然想起老鄭說的那個失蹤的夥計,還有牆上那張紙上寫的“看見阿爹了,他在樹下”,原來都是“勾魂鬼”變的。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嘩啦”聲,像是有人在拆門板。晚娘臉色一變,趕緊說:“他要進來了,你快躲到床底下去,別出聲!”
我立刻鑽到床底,雙手捂住嘴,連呼吸都不敢大聲。門板被拆得“砰砰”響,很快,一個黑影走了進來,穿著破棉襖,臉上沒有五官,隻有一片模糊的肉,手裏拿著半隻布鞋,正是剛才從櫃子裏掉出來的那隻。
“人呢?”黑影的聲音和剛才門外的男人一樣,沙啞得可怕,他在房間裏轉來轉去,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緊緊閉上眼睛,感覺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就在這時,晚娘突然舉起油燈,朝著黑影扔過去:“你別想傷害他!”油燈砸在黑影身上,火苗瞬間竄了起來,黑影發出一陣淒厲的慘叫,身體慢慢變成了灰燼,風一吹,就散了。
房間裏恢複了平靜,我從床底爬出來,晚娘的身影變得更透明了,她看著我,笑了笑:“謝謝你,剛才若不是你,我可能也會被他變成‘勾魂鬼’。”
“那你……接下來怎麽辦?”我問,心裏有些難過。
晚娘抬頭看著窗外,月亮已經出來了,透過破窗照進來,灑在地上,像一層霜。“我想通了,”她說,“阿爹可能早就不在了,我再等下去,也沒用。隻是我還有個心願,想把阿爹的鹽袋和那半隻鞋,埋在山頂的槐樹下,讓他能看著回家的路。”
我點點頭:“我幫你。”
晚娘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布包,裏麵裝著一個舊鹽袋,還有半隻鞋,和黑影手裏的那隻一模一樣。我們打開門,外麵的雪已經停了,月亮很亮,照得山頂像白天一樣。老槐樹下,晚娘蹲下身,我幫她挖了個坑,把鹽袋和鞋埋了進去,還在上麵插了一根樹枝,係上了我圍巾上的紅繩。
埋好後,晚娘朝著坑深深鞠了一躬,眼淚落在雪地上,很快就結成了冰。“阿爹,我走了,你好好安息。”她說完,身體慢慢變得透明,最後變成了一縷煙,被風吹走了。
我站在樹下,看著那縷煙消失在月光裏,心裏既輕鬆又沉重。回到護林站,我發現桌上的油燈還亮著,牆上的畫也不見了,隻剩下那張泛黃的紙,上麵多了一行字:“謝謝你,望歸頂的夜,終於不冷了。”
第二天一早,老鄭上山來接我,看到我安然無恙,驚訝得合不攏嘴。我把昨晚的經曆告訴了他,他愣了半天,才歎了口氣:“原來那不是‘勾魂鬼’,是晚娘在護著上山的人。我那夥計,恐怕是沒忍住,開了門。”
下山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眼望歸頂,山頂的槐樹下,紅繩在風裏輕輕晃著,像在和我告別。我知道,晚娘終於解脫了,她不用再在山頂守著一盞油燈,等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了。
後來,我把拍的照片洗了出來,最滿意的一張,是月光下的護林站,油燈亮著,門口的老槐樹影影綽綽,像是有個人站在樹下,望著遠方。照片的名字,我叫它《望歸》。
再後來,我再也沒去過望歸頂,可我時常會想起晚娘,想起她手裏的油燈,想起她那句“望歸頂的夜,終於不冷了”。我知道,有些地方的恐怖,不是因為有鬼,而是因為有太深沉的等待;有些鬼,不是來害人的,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那些還在等待的人。
望歸頂的風,或許還會吹,可那盞油燈,再也不會為等待而亮了,因為等待的人,終於找到了歸宿,而望歸頂的夜,也終於變得溫暖了。幾年後,我因為工作需要整理舊物,又翻出了那張《望歸》照片。照片上的光影依舊,可回憶卻如潮水般湧來。我決定再去一趟望歸頂,看看那棵老槐樹和護林站。當我再次站在山腳下,望著那熟悉又陌生的望歸頂,心中五味雜陳。上山的路依舊難走,可我卻不再害怕。到了山頂,護林站還是那副破舊模樣,但卻多了幾分寧靜。老槐樹的紅繩還在,隻是顏色淡了些。我走到樹下,撫摸著樹幹,仿佛能感受到晚娘曾經的執念與釋懷。突然,一陣微風吹過,我似乎聽到了晚娘輕柔的聲音:“謝謝你,我已安心。”我微笑著回應:“你也讓我明白了很多。”離開時,我回頭看了看望歸頂,陽光灑在山頂,一片溫暖祥和。我知道,這裏的故事雖已結束,但那份溫暖與感動,會一直留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