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鉤，江都縣衙西牆下，黃天霸屏住呼吸，將身形貼緊斑駁的青磚。腰間鹿皮囊裏十二枚透骨釘硌著肋骨，那是給結義兄弟十二寇準備的救命符。夜風吹過牆頭上的枯草，沙沙聲裏，他的思緒卻飄回了雁蕩山的迷霧深林。
    十二年前的深秋，七歲的黃天霸被遺棄在雁蕩山鷹嘴崖下。當他在寒風中縮成一團時，一雙布滿老繭的手將他抱起。救他的是位白發老猿，渾身毛發如銀雪，卻有著人類般深邃的眼睛。
    老猿用野果喂養他，教他在峭壁間騰挪跳躍，將畢生輕功傾囊相授。五年後，老猿在一個月圓之夜悄然離世，隻留給他一本殘破的《靈猿九變》秘籍。
    下山後，黃天霸結識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二寇。這些人雖然出身草莽，卻個個義薄雲天。他們劫富濟貧，專與貪官汙吏作對，在江湖上闖出了“十二連環塢”的名號。黃天霸憑借過人的輕功和自創的猿啼劍法，成為了十二寇中最年輕的頭領。
    然而三個月前，一場變故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十二寇在揚州劫了漕運總督的官船，卻不知那船上押運的是兩江總督獻給康熙皇帝的貢品。朝廷震怒，派重兵圍剿十二連環塢。十二寇拚死突圍，最終隻剩六人逃出生天，卻在江都縣落入了施世倫設下的天羅地網。
    “老六說縣印就藏在後堂暖閣...”黃天霸的思緒被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打斷。他抬頭望去，隻見牆頭掠過一道黑影。待要細看，卻聽得瓦片“哢”地輕響，簷角銅鈴忽然無風自動。
    黃天霸暗叫不好，縮骨功催到極致，整個人如壁虎般貼在影壁後。果然，東廂房傳來雜遝腳步聲，七八個衙役舉著火把湧出。領頭的班頭提著燈籠往牆根一照，黃天霸屏住呼吸，看著燈籠穗子從自己頭頂三寸處掃過。
    “大人新設的機關當真了得。”班頭摸著胡子笑，“前日野貓碰了鈴鐺，倒叫弟兄們白跑一趟。”
    待人群散去，黃天霸抹了把冷汗。他自幼在雁蕩山跟老猿學輕功，萬沒想到這江都縣衙竟用銅鈴布陣。腳尖剛點地，忽覺腳下一空——青石地磚竟翻了個麵！
    說時遲那時快，黃天霸腰身一擰，燕子三抄水的功夫施展開來，堪堪避過陷坑裏的鐵蒺藜。不料袖口帶起的微風，竟又觸發了廊柱上的銅鈴。
    “叮鈴——”
    這回整個縣衙都活了。西跨院躥出三條獒犬，南書房窗欞突然射出三支袖箭，更絕的是月洞門前的石貔貅，大嘴一張噴出墨汁似的黑水。黃天霸左躲右閃，後襟還是被蝕出個碗口大的洞。
    “他奶奶的，這是衙門還是墨家機關城？”他罵罵咧咧翻進後廚，卻見灶台上擺著盤糟溜魚片。琥珀色的糟鹵裹著雪白魚片，蔥花碧綠，薑絲金黃，香氣直往鼻子裏鑽。黃天霸咽了口唾沫，想起自己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自從十二連環塢被破，他便一直在為救兄弟奔波，連軸轉的疲憊和饑餓此刻一齊湧了上來。
    然而，就在他伸手去拿魚片的瞬間，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黃天霸渾身汗毛倒豎，反手抽出腰間軟劍，卻見一個身著官服的中年人負手而立。那人麵容清瘦，兩撇山羊須隨著夜風輕輕飄動，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
    “黃壯士好雅興。”施世倫微笑著走上前來，“這糟溜魚片，可是用十年陳糟鹵精心烹製，尋常人可嚐不到。”
    黃天霸警惕地後退半步：“你就是施世倫？”
    “正是本官。”施世倫示意手下退下，“黃壯士夜闖縣衙，是為了救你的結義兄弟吧？”
    黃天霸握緊劍柄：“既然知道，就放了他們！”
    “放了他們不難。”施世倫慢條斯理地說，“不過，黃壯士可曾想過，就算救了他們，又能逃到哪裏去？朝廷的追兵不會善罷甘休，十二連環塢已毀，你們又能躲多久？”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敲在黃天霸心頭。這些日子，他隻顧著救人，卻從未想過之後的出路。如今十二連環塢已不複存在，就算救出兄弟，又能去哪裏？
    施世倫見他神色動搖，繼續說道：“黃壯士一身武藝，若能棄暗投明，為朝廷效力，必能建功立業，青史留名。何苦跟著這些草寇，一輩子擔著反賊的罵名？”
    黃天霸怒目而視：“我們十二寇劫富濟貧，從未傷害過無辜百姓，怎麽就是反賊了？倒是你們這些朝廷鷹犬，魚肉百姓，無惡不作！”
    施世倫並不動怒，反而歎了口氣：“黃壯士，你可知漕運總督押運的那批貢品，本是用來賑濟災民的錢糧？你們劫了官船，看似劫富濟貧，實則斷了萬千災民的生路。”
    這話如同一道霹靂，震得黃天霸呆立當場。他一直以為劫的是貪官的不義之財，卻從未想過背後還有這樣的隱情。
    “跟我來吧。”施世倫轉身走向牢房，“你那些兄弟，我會讓你見上一麵。”
    牢房裏彌漫著刺鼻的黴味，黃天霸跟著施世倫穿過昏暗的甬道，終於在最深處的一間牢房裏見到了他的兄弟們。六人都已傷痕累累，卻仍強撐著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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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老六掙紮著撲到鐵欄杆前，“你怎麽來了？快走！這是他們的圈套！”
    黃天霸握緊老六的手，喉嚨像被堵住一般說不出話來。施世倫走上前：“各位放心，黃壯士是來救你們的。隻要你們肯棄暗投明，本官可以向朝廷求情，免你們一死。”
    “呸！”老七啐了一口，“要殺要剮隨你便，我們十二寇生是江湖人，死是江湖鬼，絕不做朝廷的走狗！”
    黃天霸看著兄弟們堅定的眼神，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他們都是重情重義之人，絕不會輕易低頭。但此刻的處境，又容不得他們有其他選擇。
    施世倫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命人端來酒菜：“黃壯士，先吃點東西吧。吃飽了，我們再慢慢談。”
    牢房裏，施世倫撚著山羊須，看著蜷在稻草堆裏的年輕人。那身夜行衣破得跟漁網似的，可那雙眼睛亮得駭人，活像被逼到絕路的豹子。
    “黃壯士何苦絕食？”施世倫掀開食盒，糟香頓時溢滿牢房。老獄卒在旁直咽口水，這糟鹵是他親眼見師爺用十年陳酒釀的，光聞著都醉人。
    黃天霸別過臉，肚子卻“咕”地叫了一聲。他想起昨夜那盤魚片，喉結動了動：“要殺便殺，施老兒休要耍花樣！”
    “聽聞壯士師承江南第一快劍...”施世倫忽然夾起片魚肉，“可識得這‘青龍探海’？”竹筷如電，直取黃天霸咽喉。
    幾乎是本能反應，黃天霸抄起木箸一架。兩根竹筷“啪”地交擊，魚片上的糟鹵濺了老獄卒滿臉。施世倫手腕一抖，箸尖畫個圓弧，竟使出了武當繞指柔劍的功夫。
    “好個回風拂柳！”黃天霸來了精神，木箸作劍挽出七朵劍花。兩人在方寸之間拆了三十餘招，牢房裏竹影紛飛，倒把牆角的蟑螂嚇得抱頭鼠竄。
    施世倫突然撤招，魚湯往牆上一潑。黃天霸下意識運功於目，但見湯水在牆上勾出個持劍小人，劍尖所指正是他“雲門穴”——三月前與漠北雙煞交手落下的暗傷！
    “壯士每次運功至‘中府穴’，劍氣便會滯澀半分。”施世倫蘸著魚湯在牆上畫圈，“好比這糟溜魚片，火候差一息，嫩滑便要變柴老。”
    黃天霸盯著那個湯漬小人，後背漸漸沁出冷汗。這酸儒竟連他運功時氣血如何流轉都看得分明，方才比武時若真劍相向...
    “大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他聲音發澀。
    “不過是個愛吃糟魚的窮知縣。”施世倫笑著遞過竹筷，“來，嚐嚐地道的杭州糟鹵。吃飽了，才好商量怎麽救你那十二個兄弟。”
    老獄卒突然“哎喲”一聲——他偷吃的魚片卡在牙縫裏了。
    黃天霸接過竹筷，夾起一片魚片放入口中。糟香在舌尖散開，嫩滑的魚肉入口即化。他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吃過這麽美味的東西了，此刻，胃裏的暖意漸漸蔓延到全身。
    施世倫見狀，緩緩說道：“黃壯士，你我都清楚，憑你一己之力，救不了你的兄弟。與其白白送死，不如與我合作。我可以向朝廷保舉你們，讓你們戴罪立功。”
    黃天霸沉默良久，終於開口：“我若答應，你能保證兄弟們的安全？”
    “本官以性命擔保。”施世倫鄭重說道，“不僅如此，我還可以為你們提供糧草和棲身之所。但你們必須答應我，從此不再為非作歹，要為朝廷效力，保一方平安。”
    黃天霸看向牢房裏的兄弟們，他們也都在看著他。從他們的眼神中，黃天霸看到了信任，也看到了無奈。他知道，這或許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好，我答應你。”黃天霸握緊拳頭，“但你若敢食言，我黃天霸就算拚了這條命，也不會放過你！”
    施世倫露出欣慰的笑容：“黃壯士放心，本官言出必行。來，再吃些，吃飽了，我們好好謀劃一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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