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府衙的驚堂木聲驚飛了簷角烏鴉。施世綸端坐堂上，官袍前胸的鸂鶒補子被秋陽映得發亮。他盯著堂下跪著的麻臉稅吏，手指輕叩案頭那疊發黃的賬冊。
    "張德貴，你說三月間鐵佛寺修繕款是八萬兩？"施公聲音不疾不徐，卻讓堂外圍觀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
    "回...回大人，正是。"稅吏額頭沁出冷汗，"通州府撥了五萬，內務府補了三萬..."
    "啪！"
    驚堂木突然炸響，嚇得張德貴渾身肥肉亂顫。施公抖開手中卷宗："可本官查過戶部底檔，內務府那三萬兩是撥給皇木廠的！"話音未落，堂外突然傳來騷動。
    "冤枉啊！"淒厲女聲刺破公堂肅靜。施公抬眼望去，但見個荊釵布裙的少婦衝破衙役阻攔，懷中緊抱繈褓跪在青石板上。她鬢發散亂，臉上帶著淤青："民女要告鐵佛寺的和尚！他們..."
    變故陡生！
    少婦突然劇烈抽搐，七竅湧出黑血。懷中嬰兒墜地啼哭，驚得堂上堂下亂作一團。黃天霸飛身躍下月台，手指往少婦頸間一探，臉色驟變："是牽機毒！"
    施公霍然起身，官袍帶翻了硯台。墨汁潑在賬冊"鐵佛寺"三字上，蜿蜒如血。
    子時的梆子聲被夜風揉碎。施公裹著玄色鬥篷，看黃天霸用峨眉刺挑開鐵佛寺後牆的藤蔓。月光漏進牆洞，照見滿地香灰裏混著的碎銀渣。
    "大人當心。"黃天霸壓低聲音，"方才巡更和尚經過時，腰間佩的是雁翎刀。"
    施公頷首，靴底碾過一粒銀渣。穿過三重院落，大雄寶殿的金漆匾額在月下泛著幽光。殿內十八羅漢怒目圓睜，正中鐵佛高逾三丈，掌心托著的銅香爐竟比尋常大了三倍。
    "銅鍾有蹊蹺。"黃天霸突然指向佛龕後的青銅鍾。施公湊近細看，鍾身梵文間嵌著道細縫。隨著峨眉刺插入縫隙，機括輕響，整麵牆壁緩緩移開。
    地窖陰風裹著銅臭撲麵而來。黃天霸火折子一晃，映出滿室銀錠堆成的山丘，每錠底部都烙著"內府"二字。施公撿起角落半張殘紙，借火光辨出"四月廿三，送金箔八百張"的字樣。
    突然，殿外傳來腳步聲。黃天霸攬住施公腰身躍上房梁，眼見兩個武僧提著燈籠進來。其中一人踢了踢銅鍾："明日該往戶部送第幾車了？"
    "第七車。"另一人輕笑，"知客師兄真是妙計，誰能想到咱們拿香灰裹著銀子運出去？"
    晨霧未散，通州府衙後堂已飄起藥香。施公披著夾襖，案頭擺著從地窖帶回的殘紙。窗外海棠樹上，黃天霸正用銀針試毒——昨夜回來後，廚娘送來的蓮子羹裏驗出了砒霜。
    "大人！"趙班頭撞開房門，懷裏抱著個浸血的布包，"按您吩咐盯著西市，果然逮住個往護城河扔東西的賊禿！"
    布包攤開，是半本燒焦的賬簿。施公眼睛一亮，指腹撫過焦痕間"鐵佛開口"四字。忽然指尖觸到凹凸，就著日光細看，每筆劃裏竟藏著極細的銀絲。
    "取磁石來。"施公話音未落，趙班頭已捧來磁石。銀絲受磁力牽引，在紙麵拚出"逢五進三"的字樣。黃天霸湊過來："像是鑄銀作坊的黑話？"
    施公疾步走向滿牆案卷，抽出一疊香客名錄："鐵佛寺每月初五、十五、廿五設大齋，每次施粥三百桶..."他手指突然頓住，"三百桶？通州府報的災民數才五百！"
    窗外忽起喧嘩。趙班頭探頭一看，臉色發白："大人快看！"
    但見東南方濃煙滾滾，正是西市方向。黃天霸抄起佩刀："那是王鐵匠的鋪子！"
    秋雨敲打著鐵佛寺的琉璃瓦。知客僧慧明盯著廊下避雨的香客，突然瞳孔收縮——那個青衫書生撐的油紙傘上，分明畫著戶部侍郎家的家紋。
    "施主麵生得很。"慧明合十上前，"可要隨喜功德？"
    書生抬頭一笑，眼角細紋裏藏著風霜："聽說貴寺許願極靈，特來為家母求個長生位。"他袖中滑出錠官銀，"這是五百兩香火錢。"
    慧明喉結滾動，瞥見銀子邊沿的朱砂記——正是地窖裏出來的贓銀。他強笑道："施主請隨貧僧到禪房用茶。"
    轉過照壁時，書生突然踉蹌。慧明伸手去扶，卻被扣住脈門。再抬眼時，書生眸中精光乍現，竟是施公！
    黃天霸從簷角飛身而下，鋼刀已架住慧明脖頸。施公撕去易容麵皮，冷聲道："去年臘月八，你送進京的可不是臘八粥吧？"
    後殿突然傳來巨響。眾人奔去，隻見那尊鐵佛的頭顱竟自行轉動，露出內部中空的金身。陽光從佛眼透入，照見金箔下掩著的銀山，每塊銀錠都印著"賑災專用"。
    三司會審的堂威聲中，施公展開最後一張供狀："通州知府、戶部侍郎、內務府太監王德海，借修繕之名盜換官銀，總額一百二十萬兩..."話音未落，天際炸響驚雷。
    鐵佛寺方向騰起赤焰，火光照亮半邊天空。百姓奔走相告："天火燒了妖寺！"
    廢墟前，施公拾起半融的銅鍾碎片。黃天霸忽然低呼："大人看這鍾內壁！"
    借著未熄的餘火，可見鍾身鑄滿《地藏經》文。施公手指撫過"業鏡台前照因果"一句，冷笑道："他們倒是給自己備好了判詞。"
    雨絲飄落，澆在焦土上騰起白煙。趙班頭押著囚車經過，車裏慧明突然嘶吼："你以為除了我們就能天下清明？這大清朝的銀子，哪錠不沾著百姓血淚！"
    施公默然望天，任雨水順著官帽滴落。遠處新起的粥棚下，昨夜救下的嬰兒正在乳母懷中酣睡。黃天霸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輕聲道："總有人要守著這點星火。"
    驚堂木聲又起，卻是在更遠的州縣。秋雁南飛，在灰燼未冷的上空排成人字，恍若天道揮就的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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